《巴金譯文選集》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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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

    前一個時期我常常因①《巴金譯文選集》,一九九○年一月香港三聯書店出版。

     為這個問題沒有解決坐立不安,現在平靜下來了。

    沒有做完的工作就像一筆不曾償還的欠債,雖然翻譯不是我的“正業”,但對讀者失了信,我不能不感到遺憾。

     有些事我做過就忘得幹幹淨淨,可是細心的讀者偏偏要我記起它們。

    前些時候還有人寫信問我是不是在成都出版的《草堂》文藝月刊上發表過翻譯小說《信号》。

    對,我想起來了。

    那是一九二二年的事,《信号》是我的第一篇譯文。

    我喜歡迦爾洵的這個短篇,從英譯本《俄國短篇小說集》中選譯了它,譯文沒有給保存下來,故事卻長留在我的腦子裡。

    在我的頭一本小說《滅亡》中我還引用過《信号》裡人物的對話。

    三十年後(即五十年代初) 我以同樣激動的心情第二次翻譯了它。

    我愛它超過愛自己的作品。

    我在它那裡找到自己的思想感情。

    它是我的老師,我譯出的作品都是我的老師,我翻譯首先是為了學習。

     那麼翻譯《信号》就是學習人道主義吧。

    我這一生很難擺脫迦爾洵的影響,我經常想起他寫小說寫到一半忽然埋頭痛哭的事,我也常常在寫作中和人物一同哭笑。

     可以說我的寫作生活就是從人道主義開始的。

    《滅亡》,我的第一本書,靠了它我才走上文學的道路,即使杜大心在殺人被殺中毀滅了自己,但鼓舞他的犧牲精神的不仍是對生活、對人的熱愛嗎? 《寒夜》,我最後一個中篇(或長篇),我含着眼淚寫完了它。

    那個善良的知識分子不肯傷害任何人,卻讓自己走上如此寂寞痛苦的死亡的路。

    他不也是為了愛生活、愛人……嗎? 還有,我最近的一部作品,花了八年的時間寫成的《随想錄》不也是為了同一個目标? 三 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也願意做一個普通人。

    我不好意思說什麼“使命感”、“責任感”……但是我活着絕不想浪費任何人的寶貴時間。

     我的創作是這樣,我的翻譯也是這樣。

     從一九二二年翻譯短篇《信号》開始,到一九八二年摔斷左腿為止,六十年中間我譯出的作品,長的短的加在一起,比這套選集多好幾倍。

    作者屬于不同的國籍,都是十九世紀或者二十世紀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我讀他們的書,仿佛還聽見他們的心在紙上跳動。

    我和他們之間有不小的距離,我沒有才華,沒有文采,但我們同樣是人,同樣有愛,有恨,有渴望,有追求。

    我想我理解他們,我也相信讀者理解他們。

     别的我不多說了。

     巴金1988年4月22日。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298—3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