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人:憂傷的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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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之狠,此時思之猶有餘悸。

    何老拳師與她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幹,隻因大家姓了一個何字,她傷心之餘,竟去将何家滿門殺了個幹幹淨淨。

    何家老幼直到臨死,始終沒有一個知道到底為了何事。

     ..武三通将栗樹抓得更緊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狠心,阿沅..”“阿沅” 這兩字一出口,李莫愁臉色登變,說道:“我曾立過重誓,誰在我面前提起這賤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曾在沅江之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隻因他們招牌上帶了這個臭字。

    這件事你可曾聽到了嗎?武三爺,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

    ”說着拂塵一起,往武三通頭頂拂到(第二回)。

     這種情形,未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恨何沅君恨到了如此地步,竟然殺了與之毫不相幹的一家人,又毀掉六十三家貨棧船行,隻不過因為一個“何” 字和一個“沅”字而已! 當然,這是小說,而且是武俠小說,是大大的誇張與傳奇了的。

    她真要是殺了上百人那還了得? 然而,這種恨卻是絕對真實的。

    甚至一點也沒有誇張。

    如果有可能的話——如果殺人而又不犯法的話——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男人偶爾也會這樣) 要殺死情敵,乃至殺死與情敵有—絲兒關系的人。

    即便是當今文明、法制社會,不是還有許多女性以身試法,殺了情敵再說嗎。

     我們無需過多地追究她的行為,而應該研究她的行為方式或及其情感方式:為什麼她會這樣?為什麼是這樣?為什麼她不去恨應該恨的人(抛棄她的男人,薄情的男人或不愛她的男人),而卻偏偏要去恨那不該恨的人(她的情敵、她的同類,那個得到或“奪了”她的情郎的女人)? 難道僅僅可以解釋成為“女人為愛情而生”以及“女人是毫無理智的” 嗎?——女人為愛情而生,這不錯;女人在被愛情或怨恨沖昏頭腦時會毫無理智可言,這也不錯。

    但這還不夠。

     應該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也許是因為一種個性品質。

    我們不難發現,“失戀”在金庸的小說中多次被描寫到。

    許多男女都曾被它傷害過。

    ——男人且不說——女性對待失戀的态度,基本上分成兩類,一類是認了命,這是軟弱的,被動的、不自信的态度;一類是不認命而要抗争,這是一種積極的、主動的、自信的态度,是一種挑戰者的态度。

     對失戀認了命的人很多,也很平常,我們且不去說它。

    而對失戀不認命、要挑戰的人又有兩類,一類是“想那樣幹,但沒有真幹”,即心裡想去将情敵幹掉,把情郎奪過來,但最終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并沒有那樣做。

    比如《白馬嘯西風》中的李文秀曾想學了武功之後,将情郎蘇普從情敵阿曼那兒奪過來(如何奪,書中沒有寫),但最終并沒有那樣做,反而救了她的情人和情敵。

    又如《越女劍》中的越女牧羊姑娘阿青一身驚人武藝,愛上了範蠡,而範蠡則一心癡愛西施,阿青曾經拿着棍子到吳王宮中試圖将西施殺了,但見西施驚人的美貌我見猶憐,且自慚形穢,便終于沒有這樣做。

     另一類則是不但想這樣幹,而且真的這樣幹了。

    一次不成還來二次,二次不成再來三次,乃到人死了便牽怒他人。

    ..如李莫愁。

     李莫愁、梅芳姑這些人都是強者,而且本身的條件也強(比如美貌、文才、武功..等各方面)自己也知道,不免便“要強”而且自負得很。

    而這種要強與自負恰恰是她們最大的弱點,也正是她們的悲劇的根源! 隻有糊塗的男人才自以為是強者,而聰明的女人總是不自覺地扮演弱者的角色。

    男人裝強,内裡實際上卑怯,這就不免尴尬、虛僞、鬧笑話、演悲劇。

    女人裝弱,卻柔能克剛,内心的耐力承受力很大,便會無往而不勝。

     當然,也有聰明的男人假裝糊塗、難得糊塗,知道自己的弱點,從而“抱殘守拙”。

     同樣,也有不那麼聰明(不真正的聰明)的女人自負得了不得。

    從而從有利的戰略地位,轉到了極其不利的戰略地位,經常迫使自己搞“背水一戰” 那一套戰術。

    那一套戰術至少有兩種結果,一種是置于死地而後生,但這畢竟是極少數,而另一種更常見的結果則是置于死地便真的“死”了。

    沒有生路了。

     梅芳姑自信比闵柔樣樣都要強些,也确确實實樣樣都比她強些。

    卻不知她的“強”正是她的悲劇所在:她不但比闵柔強,而且也比石清要強,這就令石清自慚形穢、望而卻步,敬而遠之了。

    ——《書劍恩仇錄》中的陳家洛對霍青桐也正是如此。

    ——從而,梅芳姑的強,反而成了她失戀的原因。

    這是第一層悲劇。

    還有一層,那就是她知道自己強因而産生自負、因而掉以輕心、背水一戰,不留後路,所以一旦男方(因怯弱)而逃避,便會使她受到雙重的打擊;失戀的打擊和自尊心上的打擊。

     遇上雙重打擊而不瘋狂的女人,太少了。

    因為她強而又要強,失戀已經夠殘酷,而這失戀同時意味着她的自負、自尊、自強等等變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文不值了!如前所述,她是不留後路的背水一戰,所以一旦戰敗(被另一個不如她的女人打敗了)之後,便隻有發瘋發狂了。

     李莫愁也正是如此。

    她“一生倨傲”。

    可也正因如此而受雙重打擊: 這十年來,李莫愁從未聽人叫過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間聽到這三個字,心中一動,少女時種種溫馨旖旎的風光突然湧向胸頭。

    但随即又想起自己本可與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這世上另外有人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盡臉面,一世孤單凄涼,想到此處,心中一瞬間湧現的柔情蜜意,登時盡化為無窮怨毒。

    ..(第2回)失戀固然痛苦,而“丢盡臉面”則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了。

    她背水一戰,男人是逃避而不戰,但另一個女人“乘虛而入”,使她不戰而敗,而且一敗塗地,無法收拾,一世孤單凄涼..。

    ——這大約就是她不恨那個逃避而不戰的男人(在她看來,男人并未傷她。

    她的傷痕累累的胸懷随時準備那個男人回心轉意地投入),而恨那個“乘虛而入”的女人(在她看來,那個成功的女人是對她的價值的徹底否定!)的緣故吧。

     所以,她終身都要報此不戰而敗的深仇大恨兼奇恥大辱,終身都要找那個同類的情敵決一死戰。

    此時,愛情不一定是唯一的人生,而“決戰”倒成了她的“事業”,成了她的人生的目标以及主要的、乃至是唯一的生活内容和依據了。

    她要找人決戰而又找不到,那隻有更加怨恨,更加暴燥,自不免要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無辜者遭災受難(且不說“那個小賤人”本身就是地道的無辜)便成了“無妄之災”。

     無妄之災,正來自女性之妄。

    那不見得就是情之妄(情隻是癡),而是她們的個性之妄,是女性的特征,當然也是人性的弱點。

     男人是怯弱的,但一旦抱殘守拙或“抱頭鼠竄”,反倒受不了多大的傷害。

     女人是堅韌的,但一旦自負至妄,背水一戰,反倒受到雙重失敗的打擊。

     情感世界中,沒有真正的強者。

     因為在愛着的時候,你永遠不會設防。

    不論男人女人,都會自動徹底敞開心扉,自動撤掉所有的防衛體系。

    所以一經打擊,便會受到嚴重的内傷。

     男人尚有可以逃避的地方,他的内心、他的事業,他的朋友;而女人的背水一戰,往往連逃避的地方也沒有,她的内心被攪碎,她的事業就是愛情的決戰、她的朋友..都結婚去了。

     如此,受傷的女性自然比男性更嚴重,而且比例也更大得多。

    因為女人的對手不光是男人,而恰恰主要是——她以為是——她們的同類。

    男人是女人的情郎,而女人則是女人的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