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金庸之一:包不同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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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勇進

    金庸的武俠小說,有時不妨當作民族曆史的寓言來讀。刀光拳影,俠骨柔情,在這些好看熱鬧的故事背後,時或可以引出一些意味深長的話題。

    比如包不同之死。

    包不同何許人也?是金庸大部頭武俠作品《天龍八部》中一個不大不小的角色,是小說中一心想興複大燕國的武林高手慕容複的四大家将之一,對主子忠心耿耿,武藝高強,生性豪邁,言談古怪,愛擡杠,每每令人發笑。這樣的角色,大抵如舊小說中的牛臯、孟良,能給看故事的人平添很多興味。然而這樣一條豪邁有趣的漢子,最後卻意外地死掉了。

    小說快結尾時說到,念念不忘大燕帝王春夢的慕容複,于江湖上連遭挫折後,決意拜倒于四大惡人之首段延慶膝下,甘為螟蛉義子,指望着借段氏之力奪取江山。偏是這時,包不同大步而入,數落起主子圖謀的諸般不是,結果,話猶未完,“萬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扶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被重重一掌擊得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所謂死生亦大矣,不亦痛哉。又何況,包不同為了主子慕容複的江山大計,十餘年來出生入死,最後落得如此結局,實在是很可哀憫。書中說,旁人見包不同屍體上兩行清淚,從頰邊流将下來,顯是臨死之時,傷心已極。

    這就很象《紅樓夢》裡賈府中的焦大了,魯迅先生說:“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這其實就是幾千年的中國曆史,就是幾千年的中國政治。焦大是賈府的屈原,包不同又何嘗不是慕容複的屈原?他力斥慕容複圖謀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并不是要扮道學夫子衛道,實在也是為了慕容複好。然而他居然被殺了,假使他能做文章并且來得及,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吧?

    可這能怪誰呢?焦大象屈原,包不同也象,所以他們的痛苦其實是一種古老的痛苦,殷商的比幹,楚國的屈原,秦國的白起,……,千百年來,忠而見疑、忠而見戮之類的故事,早已在真實的中國曆史中上演了無數次。

    然而,僅僅說這些人忠心就該被殺,似乎又不盡然。比如,就拿這包不同來說,如果他有足夠的學問,讀過韓非子的《說難》之類,也許就會有不同的命運--“夫事以密成,語以洩敗。……而語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韓非子這話的意思是說,做奴才的以為能道出主子的心事可見自己的聰明,但其實這正見他的不聰明,又豈止是不聰明,更是大大的危險;“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如此者身危”,用大道理來數落主子的不是,就更如俗語所道,是壽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煩。伺候主子,從來不是隻有忠心就夠。單說這如何向主子進言,就已是門大學問。可是連很懂這門學問的韓非子,寫了專門論文的,也不免死于秦王的大獄,又何況包不同這樣無此學問的直性漢子?

    直性子人物,多任性情行事,也就往往難免不懂政治,因而也就無論對主子怎樣的忠心,終不免最先被殘酷政治淘汰出局。

    所以,在小說裡,包不同被殺之前,已經有一人,就在同一廳堂裡,預演了他的下場。四大惡人裡唯一真正對老大段延慶忠心耿耿的南海鳄神,在解救師父段譽時,被段延慶一杖由後背穿胸而出,大叫一聲,倒在地下,“一雙眼珠睜得圓圓的,當真是死不瞑目”。

    所以,在小說裡,在南海鳄神被殺之前,也已經有一人,先落得了慘烈結局。大理段正淳手下的褚萬裡,飽受少主阿紫之辱,乃與明知不敵的段延慶拼命,變相自殺而死,這也不妨說是間接死在了主子段正淳的手裡。

    這樣,幾條或剛烈而直性,或懵懂而直性,或豪俠而直性的漢子,幾個不同勢力集團的忠仆,都死了。他們共同的特點是直性子。直性子,就可能會不甘尊嚴被辱,然而向主子讨尊嚴是不對的,所以隻好去死;直性子,就可能會認為師父有難就該去救,結果危害了老大的大計,所以隻好被殺;直性子,就可能會以為主子有了不對就該嚴正指出,即使主子的宏圖偉略化作泡影也在所不惜,所以也隻好被殺。

    講權謀玩政治與任性情,永遠是兩種遊戲規則。因此金庸筆下,偏是幾個直性子人物不約而同先後死在主子手裡,實在不盡是巧合,這是王權政治永恒的規律。區别隻在于,有的死的明白,象褚萬裡,江湖豪傑之外畢竟也是官員,必要的理論水平似乎會有,所以選擇主動出局;但更多的是死的糊塗,自覺無比冤屈。而包不同一流無論如何自覺冤屈,卻是必死的,因為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江湖,不僅僅是熱血豪情的江湖,更是圍繞着權力政治運轉不息的江湖,而這,才是透出了中國曆史秘密的真正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