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玫瑰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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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是成功的。

    成功地讓她“忘卻”其賤母愚弟,成功地讓她長成一位俨然識大體的大家閨秀,成功地讓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地位。

    最成功的是,讓她面對一位不可能有任何尊嚴的母親,而獨擁有最強烈的貴族尊嚴。

     平兒教訓老媽子們時說:“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她。

    二奶奶這些大姑子小姑子裡頭,也就隻單畏她五分。

    ” 深谙世道的鳳姐曾歎息過:可惜這位三小姐命薄,沒有托生在太太肚子裡。

    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将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的,多有為庶出不要的。

    ……将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這在探春的身世與内心中,是一個難以彌補的缺陷。

    她沒有投胎在太太肚子裡,卻是從趙姨娘腸子裡爬出來的。

    生母趙姨娘不能理解女兒要跳出煩惱與卑微的苦心,“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當探春說出:“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一語,其心底是酸苦與寒徹的。

     生母與女兒的關系,就這樣成了三姑娘一生做人的把柄,這探春非常明白。

    所以母女關系在賈府裡竟仿佛冤家對頭,是一塊心病。

     故此,探春最好的命運也就隻有遠嫁,去到那讓人們弄不清這層底裡的異鄉去,才能按照她的個性尊嚴地生活。

    對于她,這應該是最好的命運了。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抛閃。

    ”紅樓夢曲子給了探春一首“分骨肉”。

     分骨肉,不隻是在出嫁時,是早就分的了。

    探春與其愚母弱弟一直是泾渭分明的。

    首先是在主奴的地位上,然後在一系列的做人處世标準上,在生活方式與趣味上。

     似乎她們根本不像是母女,就像是無關之路人。

    在探春這一面,甚至比路人還要有意顯得疏遠。

    這看來像是她忘了生養之恩,其實有難以告人之苦衷。

    在“辱親女愚妾争閑氣”一回裡,忠厚的李纨在為她母女勸架時說:“姨娘别生氣。

    也怨不得姑娘,她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

    ”探春急忙否認,更說明不是她不想“拉扯”,而是她有忌諱。

     實際上,探春與趙姨娘的那種不能示弱的個性又是非常相像的。

    隻是層次與命運已經由另一半血統決定出差異,文化與教養又由後天所形成。

    所以看起來,其行事之道反而一點不象母女。

    好惹事不服輸的趙姨娘給了她一種剛氣與血氣,還有美貌。

     從不被贊美的趙姨娘無疑是賈府女奴中最美貌者,否則以她的氣質禀性,賈政不會找她做姨娘。

    書上每每寫賈政“與王夫人商議事畢,便到趙姨娘的房中歇下”。

    趙姨娘因此總在以王夫人為首的一幹人的妒恨中“捱日子”,此是要因。

     迎春的母親周姨娘是一個早被老爺忘記了的人物,個性容貌無甚突出,所以女眷們容忍了她。

     趙姨娘是榮府中最為不堪的人物,親女尚且嫌避,曹雪芹稱之為“嫌隙人”。

    而滿府之中,又是賈政最為正經,道學面孔,自命為治國傳家第一人。

    偏這趙姨娘,卻是賈政之妾。

     曹之筆法惡辣,出人之想。

    以賈琏之放蕩,私多姑娘,卻娶一溫柔尤二姐。

    賈政何苦比賈琏尤不及?賈政之愛,正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