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回 雪虐風饕 凄絕思母淚 人亡物在 愁煞斷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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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死猶蒙垢,問心如何對得她過?又是愧悔,又是悲痛,不禁哭倒在地。

     蕭逸見她如此,以為戀主興悲,不便拉她起立,忍淚勸道:"她乃仙去,并未真死,今晚不來,也必有感應,你何必這樣傷心呢?起來去做菜吧。

    "說了兩遍,二娘仍抽抽噎噎,邊哭邊訴,口中喃喃默祝,通莫理會。

    三小兄妹也跟着勾動孝思,哭了起來。

    蕭逸隻得又去勸哄子女,無心中隻聽得二娘低聲哭訴,大意說:"你是個清白身子,到如今還鬧得這樣不明不白。

    你如死去,就該顯靈,活捉你的仇人。

    如果是成了仙,哪怕不願在塵世上住,也該回來一下,把事情分個水落石出,就便看看你這三個愛兒愛女呀!我知我對不起你,太該死。

    雖然你托我招呼你兒女,曾盡了點心,到底也抵不過我的罪過,你要知道,我實在是一時鬼迷了心,被人所害,不是成心這樣,你無論是仙是鬼,你隻顯一次靈,親身回來,我就死了,都是甘心,省得教我白天黑夜,問心不過呀!" 二娘原是死期将至,近來天良激發,較前愈甚。

    當時悔恨過度,神思迷惘,自以為暗中通白。

    誠中形外,言為心聲,竟忘了有人在側,不禁把滿腹悲懷,順口吐出。

    蕭逸先聽兩句,并沒怎聽清。

    忽覺有因,湊近二娘前後,再一細心谛聽,愛妻之死,竟是有人暗算,身受奇冤,二娘自身似有不可告人之事,否則不會多年不吐隻字。

    看她為人,又極忠正,不緻若此,料有難言之隐。

    今日觸景傷情,一時愧悔忘形,無意中洩露。

    愛妻自盡,未見遺書,本覺出乎情理之外。

    聽二娘口氣,分明出事之時,不特愛妻向其托孤,連仇人奸謀也曾預聞,弄巧遺書被她藏過也說不定。

    當時心如刀絞,難受已極,本想喚起盤問。

    側臉一看,三小兄妹俱都聚在右側神案前,相攜相抱,也是連哭帶訴。

    心無二用,二娘之言似未聽去。

    靜心耐氣一尋思,三個小孩,因為疼愛他們過度,又各聰明,肯下苦功,年紀雖小,已得蕭氏武功真傳,頗學會幾手絕招。

    平日口口聲聲,說乃母為人所害,早晚母親回來,問出是誰,便去殺他一家,為母報仇。

    如今事尚難定,全村中人非親戚即同族,愛妻與人并無仇怨,事乃自己發現,無人告訴。

    萬一她自盡以前,疑心有人告發,有甚誤會,二娘聽了,信以為真。

    一盤問,被小孩聽去,誓必不共戴天,一旦鬧出亂子,誤傷外人,何以善後?既有隐情,總可問明,何必忙在一時?想了又想,總以暫時含忍為宜。

    反恐二娘哭訴不完,被子女聽去。

    借着往前剪燭花為由,故意咳嗽一聲,放重腳步,由二娘身側繞到她頭前佛案邊去,口裡大聲勸道:"二娘,天都不早了,盡哭則甚,還不做菜去麼?"二娘忽然驚覺,立時住口,又低頭默禱了一陣,方始含淚起身,往廚房中走去。

     蕭逸平空添了滿腹疑團,三個子女寸步不離,又不便調開來問。

    前幾次想到畹秋身上,又覺不對。

    愛妻冤枉,當是真情,所說仇人,許是一時誤會,必無其人。

    正在心亂如麻,苦無頭緒。

    這時三小兄妹已經乃父勸住了哭,愁眉淚眼,随侍在側。

    内中蕭琏最是天真爛漫,忽然憨憨地問道:"聽哥哥說,媽去時沒帶甚麼東西,隻穿了一身舊衣服。

    這麼多年,想必都破了。

    新的衣服鞋襪,都被雷二娘鎖在樓上。

    爹爹還不叫她取出來,今晚回來,拿甚麼換呀?"蕭逸猛地心中一動,想起愛妻視二娘如同親人,衣履均交存放。

    起禍根苗,乃在内弟箱中搜出一雙舊鞋。

    如今遍想暗害之人,俱都無因。

    隻二娘自出事後,對子女家務益發用心,料理周至,今日卻吐出這等言語。

    莫不成賤人久守望門寡,看中自己,害死愛妻,意欲竊位而代?仗着取放容易,設此毒計?嗣見自己守義潔身,恥于自薦,不敢相犯,又欲借照料家務子女情分,打算磨鐵成甚麼?愛妻赴死以前,必當她是個好人,卻誤會另有一人害她。

     遺書總顯破綻,故此匿而不獻。

    越想越對,轉誤疑二娘陰謀害了愛妻。

    心思一亂,竟忘二娘前半言語,怒火中燒,目眦欲裂,若非礙着子女,幾乎按捺不住。

    暗罵:"無恥賤人,今晚人靜以後,我必問出虛實,如所料不差,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當時雖未發作,心内痛苦,實已達于極點。

    這一誤會,卻害了二娘一條性命。

     人越有事,越覺時光難度,父子四人,好容易盼到天黑。

    連雷二娘,誰也無心再進飲食。

    料定雪夜無人上山,日裡又曾吩咐門人不令來谒,略挨了片時,等下人吃完夜飯,便令各自早早安歇。

    父子同了二娘,分持了祭品香燭,同往竹園昔年歐陽霜自盡之所,望空祭祝。

     剛把香燭點好,衆人已是淚如雨下,三小兄妹更是媽媽連聲地痛哭起來。

    蕭逸向着仙人默禱,随又喊着愛妻的名字,通誠祝告。

    自述悔恨,請其寬有,不說丈夫,也看在子女面上。

    三小也跟着跪在雪地哭喊媽媽,俱都淚随聲下,甚是悲痛。

    雷二娘觸景驚心,越發悔恨,也在旁邊低聲含淚祝告,不知不覺,又露出了兩句心裡的話。

    這時蕭逸對她已是留意,一聽她在旁跪祝,立時住了悲泣,潛心細聽,不禁疑點更多,決心當晚盤她底細。

    礙着子女,仍未即時顯露。

    大家祝告一陣,起身靜候仙靈感應。

     這時雪勢早停,雖在深夜,雪光反映,清晰可睹。

    加以寒風不興,燭焰熊熊,照見竹園内森森翠竹,都如粉裝錦裹一般。

    白雪紅燭,相與陪襯,越顯得到處靜蕩蕩的。

    除卻枝頭積雪受燭煙融化,不時滴下一兩點雪水,落在供桌上,發出哒的一聲輕響,更聽不到半點别的聲息。

    大家凍着一張臉,把手揣在懷裡面,一個個愁顔苦相,滿臉企望之容,時而看看天上,時而看看四外。

    偶然左近竹枝受不住積雪重壓,成團下落,便疑仙靈到來。

    似這樣又呆過了好一會,仍無動靜。

    小孩家性情,哪裡還忍得住,有一個首先發問:"媽媽怎還不來?" 第二個便跟着哭了。

    蕭逸見子女孺慕悲思之狀,不禁心酸,隻得又拿話一一哄騙。

    當晚的雪,深幾二尺上下,雷二娘命人打掃出上供的地方,隻有兩丈方圓。

    雪後奇寒,菜還未到供桌,已是冷凝,晃眼便凍。

    人立四面雪圍之地,來時雖然俱加了重棉,持久禁受,仍是難當。

     蕭逸先還欲以子女的至誠來感格仙靈。

    嗣見久候無信,忽又疑妻已死。

    加以身凍足僵,小的兩個子女挨凍,哆哆嗦嗦,說話聲音都顫。

    猛想起莫要前言是假,仙人不降,卻把兒女凍壞,豈不更糟?無奈子女滿腹熱望,急盼娘回,叫他們回房,空引他們懸望,決然不肯,話甚難說。

    幾番躊躇,果然才一張口,當下小兄妹異口同聲,齊說今日媽不回來,死也不回房去。

    言還未了,又顫聲悲哭起來。

    蕭逸看他們鼻青臉烏,不能再延,隻得仍用苦肉計,裝作自己受凍不起,連哄帶吓勸解;并說仙人所居必遠,當晚不能就來,須隔些日。

    這樣三小才哭哭啼啼,委曲答應,一同回轉。

     蕭逸見雷二娘又獨跪地下,喃喃默祝,在在顯出失魂落魄之狀,越恨不得當時盤問清楚。

    便想了一個主意,推說怕小孩受凍足僵,須先抱送回去,祭品還要再供上一會,等小孩安睡,過了子夜再來。

    初意令二娘回房去烤火,少時再來。

    二娘死期已至,心還想背他父子,盡情通白一番,力說祝時無多,少停或有靈應,己不畏寒,願留在當地,再等片時,真受凍不起,再回房烤火不遲。

    蕭逸一想也對,如非怕凍了子女,理應如此。

    便囑她留下觀察,如有迹兆,及時奔告。

    果真大娘回來,千萬拉住她,說自己不好,但是兒女可憐,現恐凍病,逼回房去,務望到家一看。

    說完,抱了兩小兄妹,力逼蕭珍,同返卧室。

     蕭珍還好,蕭璇、蕭琏雖練過功夫,體力堅強,畢竟年幼,從未受過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熱氣一逼,又是悲思過度,當時發燒病倒,滿嘴吃語,哭喊媽媽,蕭珍雖未凍病,也是淚眼瑩瑩,如醉如癡。

    急得蕭逸萬分後悔,錯了主意,大罵自己糊塗,隻顧思想愛妻,怎會忘了子女小小年紀,去叫他們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給三小兄妹洗了腳。

    又尋些常備的藥熬來吃。

    口裡還不住哄勸,心裡卻萬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時并用,忙了個不亦樂乎。

    好容易給子女脫了衣服,哄入被窩。

    蕭珍年長,還算能體乃父苦心,見父愁急,心中隻管悲痛想娘,面上還不甚顯,叫睡就閉目裝睡,尚不磨人。

    這兩個小的,孝思誠懇,又在病中,這個剛哄得似睡非睡,那個又一聲"媽呀"哭醒轉來,身更火也似燙,叫人怎地不急,怎地不難受?蕭珍見狀,恐把父親急壞,急爬起來,與乃父一人抱一個在懷中卧倒,撫摸哄勸,費了一個時辰,好容易才将兩個小兄妹哄睡。

    蕭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園内,莫并病了,無人料理家政,又急于想問前事。

    知長子明白輕重,不會再鬧,假說要幫二娘收拾東西,并看仙人有無靈迹,弟妹都生病,千萬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會就來。

    蕭珍應諾不疊。

     蕭逸忙往竹園中跑去,身未近前,見祭燭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

    心方一動,忽一陣積雪群飛,繞身亂轉。

    昏林之中,仿佛有一鬼影閃動,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當時隻覺肌膚起粟,毛發根根欲起。

    因是素來膽壯,略微驚訝,以為偶然風起,一時眼花,沒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

    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

    所有香燭供品,全都被人發怒擲碎,燭淚油腥,滿桌狼藉。

    燭本長大,殘燭約有小半枝,與臨回房時所剩差不多少,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

    如是鬼神顯靈,二娘尚在,不會不來奔告。

    即便怕冷回房,也應通知,為何不在?心正驚疑,忽又一陣陰風,起自身後,似有一隻冷冰冰鬼手,又涼又尖向後腦抓來。

    蕭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經這一下,不禁吓了一跳。

    仗着身法輕快,剛覺有異,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