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琴音朗朗聞雁落，劍氣沉沉作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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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日，群雄來到徐州。
當地紅花會分舵舵主見總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齊來到，恭謹接待，不免大忙起頭。
江北一帶會衆歸楊成協統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揚，也不必通知衆兄弟來見總舵主。
群雄隻宿了一宵，當即南下。
此後一路往南，大小碼頭全有紅花會的分支頭目。
群雄為守機密，都不驚動，疾趨而過，數日後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馬善均家中。
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腳下，湖光山色，風物佳勝，又是個僻靜所在。
馬善均是大綢緞商人，自置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因生性好武，結識了衛春華，由他引入紅花會。
馬善均五十上下年紀，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團花緞袍，黑呢馬褂，一眼看去，直是個養尊處優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風塵豪俠。
當晚在後廳與群雄接風，衆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來之事說了。
馬善均道：&ldquo小弟馬上派人去查，看四當家關在哪一所獄裡，咱們再相機行事。
&rdquo當即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馬大挺回報說，巡撫衙門、杭州府、錢塘縣、仁和縣各處監獄，以及駐防将軍轅所、水陸提督衙門，都有兄弟們去打探過，查知均無文四當家在内。
陳家洛召集群雄議事。
馬善均道：&ldquo這裡撫台、府縣以及将軍、提督衙門，均有本會兄弟在内，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監獄，必能查到。
最怕官府因四當家案情重大，私下監禁，那就棘手了。
&rdquo陳家洛道：&ldquo咱們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
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門打探，今晚再請道長、五哥六哥到巡撫衙門去看看。
最要緊是别打草驚蛇，無論如何不能伸手動武。
&rdquo無塵等應了。
馬善均詳細說了道路和撫台衙門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時分出發，去了兩個時辰，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有成千兵丁點起燈火，徹夜守衛，巡查的軍官有幾名都是戴紅頂子的二三品大員，他們不敢硬闖，等了良久，守衛的軍官沒絲毫怠懈，隻得回來。
群雄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
馬善均道：&ldquo這幾天杭州城裡各處盤查極緊，各家賭場、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問，好多人無緣無故的給抓了去。
難道跟文四當家有關不成？&rdquo徐天宏道：&ldquo想來不會。
莫非京裡來了欽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賣力一番。
&rdquo馬善均道：&ldquo沒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
&rdquo 衆人計議多時，不得要領。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遊湖，周仲英答應了。
周绮向徐天宏連使眼色，要他同去。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隻作不見。
常言道：&ldquo知子莫若父&rdquo，周仲英知道女兒心思，笑道：&ldquo宏兒，我們從未來過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們迷了路走不回來。
&rdquo徐天宏應了。
周绮悄聲道：&ldquo爹爹叫你就去。
我叫你，就偏不肯。
&rdquo 徐天宏笑着不語。
他幼失怙持，身世凄涼，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嬌憨，對他甚是依戀親熱，雖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衆兄弟也都代他高興。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獨坐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雲表，心想：&ldquo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lsquo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绫，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
&rsquo不錯，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rdquo 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
凝望半日，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隐去看飛來峰。
峰高五十丈許，緣址至颠皆石，樹生石上，枝葉光怪，石牙橫豎錯落，似斷似墜，一片空青冥冥。
陳家洛一時興起，對心硯道：&ldquo咱們上去看看。
&rdquo峰上本無道路可援，但兩人輕功不凡，談笑間上了峰頂。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陳家洛道：&ldquo那邊更好。
&rdquo兩人下峰，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
走出十餘丈，忽有兩名身穿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見到他兩人時不住打量，面露驚奇之色。
心硯悄聲道：&ldquo少爺，這兩人會武。
&rdquo陳家洛笑道：&ldquo你眼力倒不錯。
&rdquo語聲未畢，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在閑談風景，聽口音似是旗人。
一路上山，遇見這般穿藍布長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
心硯看得眼都花了。
陳家洛也自納罕，心下琢磨：&ldquo難道是甚麼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但杭州是紅花會地盤，如有此事，決不會不通知我們。
這些人見到我時俱露驚奇之色，那又為了甚麼？&rdquo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夾有長吟之聲，随着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
隻聽那人吟道：&ldquo錦繡乾坤佳麗，禦世立綱陳紀。
四朝輯瑞征師濟，盼皇畿，雲開雉扇移。
黎民引領鸾輿至，安堵村村飏酒旗。
恬熙，禦爐中叆叇瑞雲霏。
&rdquo 陳家洛心想，這琴音平和雅緻，曲詞卻是滿篇歌頌皇恩，但歌中&ldquo村村飏酒旗&rdquo這五字不錯，倘若普天下每一處鄉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聲緩步走了過去，隻見山石上坐着一個缙紳打扮之人正在撫琴，年約四十來歲，旁邊站着兩個壯漢，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藍布長衫。
陳家洛心中突然一凜，覺得這撫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那人形相清癯，氣度高華，越看容貌越熟，可是總想不起在哪裡會過，刹那間心神恍惚，竟如做夢一般，隻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極遠極遠。
這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也凝神向他們細望，似欲過來說話。
那撫琴男子三指一劃，琴聲頓絕。
陳家洛拱手道：&ldquo适聆仁兄雅奏，詞曲皆屬初聞，可是兄台所譜新聲嗎？&rdquo那人笑道：&ldquo正是。
這&lsquo錦繡乾坤&rsquo一曲是小弟近作。
閣下既是知音，還望指教。
&rdquo陳家洛道：&ldquo高明，高明！詞中&lsquo安堵村村飏酒旗&rsquo一句尤佳。
&rdquo那人臉現喜色，道：&ldquo兄台居然記得曲詞，請過來坐坐。
&rdquo陳家洛心想：&ldquo甚麼&lsquo盼皇畿&rsquo、&lsquo黎民引領鸾輿至&rsquo，大拍皇帝馬屁，此曲格調也就低得很。
&rdquo但不知何故，對此人心中自生親近之意，便走了過去，施禮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為訝異，呆了半晌。
陳家洛笑道：&ldquo兄弟一路上山，遇見遊客甚多，見到兄弟之時，人人面露詫異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難道小弟臉上有甚麼古怪麼？倒要請教了。
&rdquo那人笑道：&ldquo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親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遊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驚奇。
&rdquo陳家洛笑道：&ldquo原來如此。
仁兄相貌我也熟極，似在哪裡會過。
小弟愚魯，再也記不起來，仁兄可想得起麼？&rdquo 那人呵呵大笑，說道：&ldquo那真是有緣了。
請問仁兄高姓大名。
&rdquo陳家洛名滿江湖，不願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謅道：&ldquo小弟姓陸，名嘉成。
&rdquo那是将陳家洛三字颠倒了過來，也問：&ldquo請問兄台尊姓。
&rdquo那人微一沉吟，說道：&ldquo小弟複姓東方，單名一個耳字，是直隸人氏。
聽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正是此間人。
&rdquo那自稱東方耳的人道：&ldquo久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登臨，果然名下無虛，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傑地靈，所見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rdquo 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ldquo兄台既然喜愛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時聆教益。
&rdquo東方耳呵呵大笑，說道：&ldquo偷得浮生半日之閑，在此一遊，已是非分，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識，必是高手，就請彈奏一曲如何？&rdquo說罷把七弦琴推到陳家洛面前。
陳家洛伸指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纏着&ldquo來鳳&rdquo兩個篆字，木質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ldquo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獻醜了。
&rdquo于是調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平沙落雁》。
東方耳凝神傾聽。
一曲既終，東方耳道：&ldquo兄台是否到過塞外？&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适從回疆歸來，不知兄台何以得知？&rdquo東方耳道：&ldquo兄台琴韻平野壯闊，大漠風光，盡入弦中，聞兄妙奏，真如讀辛稼軒詞：&lsquo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rsquo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但從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氣象萬千。
&rdquo陳家洛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歡喜。
東方耳又道：&ldquo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
不過初識尊範，交淺言深，似覺冒昧。
&rdquo陳家洛道：&ldquo但問不妨。
&rdquo東方耳道：&ldquo聽兄琴韻中隐隐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
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決非統兵大将。
是以頗為不解。
&rdquo陳家洛笑道：&ldquo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
兄台所言，令人汗顔。
&rdquo 那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ldquo兄台諒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rdquo陳家洛道：&ldquo先嚴已不幸謝世。
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祿，與我無緣。
&rdquo東方耳道：&ldquo聆兄吐屬，大才磐磐，難道是學政無目，以緻兄台科場失利嗎？&rdquo陳家洛道：&ldquo那倒不是。
&rdquo東方耳道：&ldquo此間浙江巡撫，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遇，也未可知。
&rdquo 陳家洛道：&ldquo兄台好意，至深感謝。
隻是小弟無意為官。
&rdquo東方耳道：&ldquo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rdquo陳家洛道：&ldquo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塗耳。
&rdquo東方耳一聽此言，不覺面容變色。
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都走上一步。
東方耳稍稍一頓，呵呵笑道：&ldquo兄台高人雅緻，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
&rdquo 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甚為奇特，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厚之情。
東方耳道：&ldquo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途中見聞必多。
&rdquo陳家洛道：&ldquo神州萬裡，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
隻是适逢黃河水災，哀鴻遍野，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
&rdquo東方耳道：&ldquo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兄台途中可有所聞？&rdquo陳家洛一怔，心道：&ldquo此人消息怎麼如此靈通？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晝夜奔馳，途中絲毫沒有耽擱，怎麼他倒知道了？&rdquo說道：&ldquo事情是有的，災民無衣無食，為民父母者不加憐恤，他們為求活命，铤而走險，也是情有可原。
&rdquo 東方耳又是一頓，輕描淡寫的道：&ldquo聽說事情不單如此，這件事是紅花會鼓動災民，犯上作亂。
&rdquo陳家洛故作不知，問道：&ldquo紅花會是甚麼呀？&rdquo東方耳道：&ldquo那是江湖上一個造反謀叛的幫會，兄台沒聽到過嗎？&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放浪琴棋之間，世事是一竅不通。
說來慚愧，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小弟今日還是初聞。
&rdquo他微微一頓，說道：&ldquo朝廷得訊之後，對紅花會定要嚴加懲辦的了。
&rdquo東方耳道：&ldquo那還用說？諒這種人也不足成為大患。
&rdquo陳家洛不動聲色，問道：&ldquo兄台何所據而雲然？&rdquo東方耳道：&ldquo方今聖天子在位，朝政修明。
當道隻要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
&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請勿見笑。
據弟愚見，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甚麼大事呢！&rdquo此言一出，東方耳與他身旁的老者壯漢又各變色。
東方耳道：&ldquo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見了。
且不說朝中名将能吏，濟濟多士，即是兄弟身邊這幾位朋友，也均非庸手。
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謬了。
&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雖無
當地紅花會分舵舵主見總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齊來到，恭謹接待，不免大忙起頭。
江北一帶會衆歸楊成協統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張揚，也不必通知衆兄弟來見總舵主。
群雄隻宿了一宵，當即南下。
此後一路往南，大小碼頭全有紅花會的分支頭目。
群雄為守機密，都不驚動，疾趨而過，數日後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馬善均家中。
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腳下，湖光山色，風物佳勝，又是個僻靜所在。
馬善均是大綢緞商人，自置兩所大機房織造綢緞，因生性好武，結識了衛春華，由他引入紅花會。
馬善均五十上下年紀，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團花緞袍，黑呢馬褂，一眼看去，直是個養尊處優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風塵豪俠。
當晚在後廳與群雄接風，衆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來之事說了。
馬善均道：&ldquo小弟馬上派人去查，看四當家關在哪一所獄裡，咱們再相機行事。
&rdquo當即命兒子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馬大挺回報說，巡撫衙門、杭州府、錢塘縣、仁和縣各處監獄，以及駐防将軍轅所、水陸提督衙門，都有兄弟們去打探過，查知均無文四當家在内。
陳家洛召集群雄議事。
馬善均道：&ldquo這裡撫台、府縣以及将軍、提督衙門，均有本會兄弟在内，文四當家如在官府監獄，必能查到。
最怕官府因四當家案情重大，私下監禁，那就棘手了。
&rdquo陳家洛道：&ldquo咱們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
馬大哥繼續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門打探，今晚再請道長、五哥六哥到巡撫衙門去看看。
最要緊是别打草驚蛇，無論如何不能伸手動武。
&rdquo無塵等應了。
馬善均詳細說了道路和撫台衙門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時分出發，去了兩個時辰，回報說撫台衙門戒備森嚴，有成千兵丁點起燈火，徹夜守衛，巡查的軍官有幾名都是戴紅頂子的二三品大員，他們不敢硬闖，等了良久，守衛的軍官沒絲毫怠懈，隻得回來。
群雄好生奇怪，猜測不出是何路道。
馬善均道：&ldquo這幾天杭州城裡各處盤查極緊，各家賭場、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問，好多人無緣無故的給抓了去。
難道跟文四當家有關不成？&rdquo徐天宏道：&ldquo想來不會。
莫非京裡來了欽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賣力一番。
&rdquo馬善均道：&ldquo沒聽說有欽差來浙江呀。
&rdquo 衆人計議多時，不得要領。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遊湖，周仲英答應了。
周绮向徐天宏連使眼色，要他同去。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隻作不見。
&rdquo徐天宏應了。
周绮悄聲道：&ldquo爹爹叫你就去。
我叫你，就偏不肯。
&rdquo 徐天宏笑着不語。
他幼失怙持，身世凄涼，這時忽得周仲英夫婦視若親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嬌憨，對他甚是依戀親熱，雖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衆兄弟也都代他高興。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獨坐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雲表，心想：&ldquo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lsquo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绫，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
&rsquo不錯，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rdquo 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
凝望半日，雇了一輛馬車往靈隐去看飛來峰。
峰高五十丈許，緣址至颠皆石，樹生石上，枝葉光怪，石牙橫豎錯落，似斷似墜，一片空青冥冥。
陳家洛一時興起，對心硯道：&ldquo咱們上去看看。
&rdquo峰上本無道路可援，但兩人輕功不凡，談笑間上了峰頂。
仰望三竺，但見萬木參天，清幽欲絕，陳家洛道：&ldquo那邊更好。
&rdquo兩人下峰，緩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
走出十餘丈，忽有兩名身穿藍布長袍的壯漢迎面走來，見到他兩人時不住打量，面露驚奇之色。
心硯悄聲道：&ldquo少爺，這兩人會武。
&rdquo陳家洛笑道：&ldquo你眼力倒不錯。
&rdquo語聲未畢，迎面又是兩人走來，一式打扮，正在閑談風景，聽口音似是旗人。
一路上山，遇見這般穿藍布長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見到陳家洛時都感詫異。
心硯看得眼都花了。
陳家洛也自納罕，心下琢磨：&ldquo難道是甚麼江湖幫會、武林宗派在此聚會不成？但杭州是紅花會地盤，如有此事，決不會不通知我們。
這些人見到我時俱露驚奇之色，那又為了甚麼？&rdquo轉過一個彎，正要走向上天竺觀音廟，忽聽山側琴聲朗朗，夾有長吟之聲，随着細碎的山瀑聲傳過來。
隻聽那人吟道：&ldquo錦繡乾坤佳麗，禦世立綱陳紀。
四朝輯瑞征師濟，盼皇畿，雲開雉扇移。
黎民引領鸾輿至，安堵村村飏酒旗。
恬熙，禦爐中叆叇瑞雲霏。
&rdquo 陳家洛心想，這琴音平和雅緻，曲詞卻是滿篇歌頌皇恩，但歌中&ldquo村村飏酒旗&rdquo這五字不錯，倘若普天下每一處鄉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聲緩步走了過去，隻見山石上坐着一個缙紳打扮之人正在撫琴，年約四十來歲，旁邊站着兩個壯漢，一個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藍布長衫。
陳家洛心中突然一凜，覺得這撫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識，那人形相清癯，氣度高華，越看容貌越熟，可是總想不起在哪裡會過，刹那間心神恍惚，竟如做夢一般，隻覺那人似是至親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極遠極遠。
這時那老者和兩個壯漢都已見到陳家洛和心硯，也凝神向他們細望，似欲過來說話。
那撫琴男子三指一劃，琴聲頓絕。
陳家洛拱手道：&ldquo适聆仁兄雅奏，詞曲皆屬初聞，可是兄台所譜新聲嗎？&rdquo那人笑道：&ldquo正是。
這&lsquo錦繡乾坤&rsquo一曲是小弟近作。
閣下既是知音，還望指教。
&rdquo陳家洛道：&ldquo高明，高明！詞中&lsquo安堵村村飏酒旗&rsquo一句尤佳。
&rdquo那人臉現喜色，道：&ldquo兄台居然記得曲詞，請過來坐坐。
&rdquo陳家洛心想：&ldquo甚麼&lsquo盼皇畿&rsquo、&lsquo黎民引領鸾輿至&rsquo，大拍皇帝馬屁，此曲格調也就低得很。
&rdquo但不知何故，對此人心中自生親近之意，便走了過去，施禮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為訝異，呆了半晌。
陳家洛笑道：&ldquo兄弟一路上山，遇見遊客甚多，見到兄弟之時，人人面露詫異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難道小弟臉上有甚麼古怪麼？倒要請教了。
&rdquo那人笑道：&ldquo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親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遊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驚奇。
&rdquo陳家洛笑道：&ldquo原來如此。
仁兄相貌我也熟極，似在哪裡會過。
小弟愚魯，再也記不起來，仁兄可想得起麼？&rdquo 那人呵呵大笑，說道：&ldquo那真是有緣了。
請問仁兄高姓大名。
&rdquo陳家洛名滿江湖，不願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謅道：&ldquo小弟姓陸，名嘉成。
&rdquo那是将陳家洛三字颠倒了過來，也問：&ldquo請問兄台尊姓。
&rdquo那人微一沉吟，說道：&ldquo小弟複姓東方，單名一個耳字，是直隸人氏。
聽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正是此間人。
&rdquo那自稱東方耳的人道：&ldquo久聞江南山水天下無雙，今日登臨，果然名下無虛，不但峰巒佳勝，而且人傑地靈，所見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rdquo 陳家洛聽那人談吐不俗，又見那兩個壯漢和那老者都對他執禮至恭，當他說話時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實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ldquo兄台既然喜愛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時聆教益。
&rdquo東方耳呵呵大笑，說道：&ldquo偷得浮生半日之閑，在此一遊，已是非分，我輩俗人，此等清福豈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識，必是高手，就請彈奏一曲如何？&rdquo說罷把七弦琴推到陳家洛面前。
陳家洛伸指輕輕一撥，琴音清越絕倫，看那琴時，見琴頭有金絲纏着&ldquo來鳳&rdquo兩個篆字，木質斑爛蘊華，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驚，自忖此琴是無價之寶，這人不知從何處得來，說道：&ldquo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獻醜了。
&rdquo于是調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彈了起來，彈的是一曲《平沙落雁》。
東方耳凝神傾聽。
一曲既終，東方耳道：&ldquo兄台是否到過塞外？&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适從回疆歸來，不知兄台何以得知？&rdquo東方耳道：&ldquo兄台琴韻平野壯闊，大漠風光，盡入弦中，聞兄妙奏，真如讀辛稼軒詞：&lsquo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rsquo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聽過何止數十次，但從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氣象萬千。
&rdquo陳家洛見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歡喜。
東方耳又道：&ldquo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請教。
不過初識尊範，交淺言深，似覺冒昧。
&rdquo陳家洛道：&ldquo但問不妨。
&rdquo東方耳道：&ldquo聽兄琴韻中隐隐有金戈之聲，似胸中藏有十萬甲兵。
但觀兄相貌又似貴介公子，溫文爾雅，決非統兵大将。
是以頗為不解。
&rdquo陳家洛笑道：&ldquo小弟一介書生，落拓江湖。
兄台所言，令人汗顔。
&rdquo 那東方耳對陳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問：&ldquo兄台諒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現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rdquo陳家洛道：&ldquo先嚴已不幸謝世。
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祿，與我無緣。
&rdquo東方耳道：&ldquo聆兄吐屬，大才磐磐，難道是學政無目，以緻兄台科場失利嗎？&rdquo陳家洛道：&ldquo那倒不是。
&rdquo東方耳道：&ldquo此間浙江巡撫，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駕去見他一見，或有際遇，也未可知。
&rdquo 陳家洛道：&ldquo兄台好意，至深感謝。
隻是小弟無意為官。
&rdquo東方耳道：&ldquo然則兄台就此終身埋沒不成？&rdquo陳家洛道：&ldquo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塗耳。
&rdquo東方耳一聽此言，不覺面容變色。
兩名藍衣壯漢見他臉色有異，都走上一步。
東方耳稍稍一頓，呵呵笑道：&ldquo兄台高人雅緻，胸襟自非我輩俗人所及。
&rdquo 兩人互相打量，都覺對方甚為奇特，然而在疑慮之中又不禁有親厚之情。
東方耳道：&ldquo兄台自回疆遠來江南，途中見聞必多。
&rdquo陳家洛道：&ldquo神州萬裡，山川形勝自是目不暇給。
隻是适逢黃河水災，哀鴻遍野，小弟也無心賞玩風景。
&rdquo東方耳道：&ldquo聽說災民在蘭封搶了西征大軍的軍糧，兄台途中可有所聞？&rdquo陳家洛一怔，心道：&ldquo此人消息怎麼如此靈通？我們劫糧後趕來江南，晝夜奔馳，途中絲毫沒有耽擱，怎麼他倒知道了？&rdquo說道：&ldquo事情是有的，災民無衣無食，為民父母者不加憐恤，他們為求活命，铤而走險，也是情有可原。
&rdquo 東方耳又是一頓，輕描淡寫的道：&ldquo聽說事情不單如此，這件事是紅花會鼓動災民，犯上作亂。
&rdquo陳家洛故作不知，問道：&ldquo紅花會是甚麼呀？&rdquo東方耳道：&ldquo那是江湖上一個造反謀叛的幫會，兄台沒聽到過嗎？&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放浪琴棋之間，世事是一竅不通。
說來慚愧，這樣大名鼎鼎的一個幫會，小弟今日還是初聞。
&rdquo他微微一頓，說道：&ldquo朝廷得訊之後，對紅花會定要嚴加懲辦的了。
&rdquo東方耳道：&ldquo那還用說？諒這種人也不足成為大患。
&rdquo陳家洛不動聲色，問道：&ldquo兄台何所據而雲然？&rdquo東方耳道：&ldquo方今聖天子在位，朝政修明。
當道隻要派遣一二異才，紅花會舉手間就可剿滅。
&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請勿見笑。
據弟愚見，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飯袋之輩，未必能辦甚麼大事呢！&rdquo此言一出，東方耳與他身旁的老者壯漢又各變色。
東方耳道：&ldquo兄台這未免是書生之見了。
且不說朝中名将能吏，濟濟多士，即是兄弟身邊這幾位朋友，也均非庸手。
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則可令他們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謬了。
&rdquo陳家洛道：&ldquo小弟雖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