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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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二十七篇〕 ●答周西岩 天下無一人不生知,無一物不生知,亦無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嘗不可使之知也。

    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無情,難告語也;賢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難告語也。

    除是二種,則雖牛馬驢駝等,當其深愁痛苦之時,無不可告以生知,語以佛乘也。

     據渠見處,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

    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

    我不識渠半生以前所作所為,皆是誰主張乎?不幾于日用而不知乎?不知尚可,更自謂目前不敢冒認作佛。

    既目前無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時,佛方真有,則今日不作佛時,佛又何處去也?或有或無,自是識心分别,妄為有無,非汝佛有有有無也明矣。

     且既自謂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謂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間也。

    既無以自立,則無以自安。

    無以自安,則在家無以安家,在鄉無以安鄉,在朝廷無以安朝廷。

    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

    吾恐縱謙讓,決不肯自謂我不成人也審矣。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甯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事畢然後學佛,則是成佛必待無事,是事有礙于佛也。

    有事未得作佛,是佛無益于事也。

    佛無益于事,成佛何為乎?事有礙于佛,佛亦不中用矣,豈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千萬億劫,可畏也夫! ●答周若莊 明德本也,親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

    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苟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亂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

    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苟不能明德以修身,則所厚者薄無所不薄,而謂所薄者厚,無是理也。

    故曰“未之有也”。

    今之談者,乃舍明德而直言親民,何哉?不幾于舍本而圖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親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明,然後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當如是,非調親民然後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謂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強人之所本無。

    故又示之曰“在止于至善”而已。

    無善無惡,是謂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則明明德之能事畢矣。

    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親民,不亦易易乎! 故終篇更不言民如何親,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緻其知而已。

    所格者何物?所緻者何知?蓋格物則自無物,無物則自無知。

    故既知所止,則所知亦止;苟所知未止,亦未為知止也。

    故知止其所不知,斯緻矣。

    予觀《大學》如此詳悉開示,無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

    故又贊之曰:“人能知止,則常寂而敞也,至靜而無欲也,安安而不遷也,百慮而一緻也。

    ”今之談者,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敞乎?至靜而無欲乎?安固而不搖乎?百慮而緻之一乎?是未可知耳。

     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許、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親民之學也!然則顔子終身以好學稱,曾子終身以守約名,而竟不敢言及親民事者,果皆非邪,果皆偏而不全之學耶! 世固有終其身覓良師友、親近善知識,而卒不得收甯止之功者,亦多有之,況未嘗一日親近善知識而遂以善知識自任,可乎! ●與焦弱侯 人猶水也,豪傑猶巨魚也,欲求巨魚,必須異水;欲求豪傑,必須異人。

    此的然之理也!今夫井,非不清潔也,味非為甘美也,日用飲食非為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

    然持任公之釣者,則未嘗井焉之之矣。

    何也?以井不生魚也。

    欲求三寸之魚,亦了不可得矣。

     今夫海,未嘗清潔也,未嘗甘旨也。

    然非萬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長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

    蓋能活人,亦能殺人;能富人,亦能貧人。

    其不可恃之以為安,倚之以為常也明矣。

    然而鹍鵬化焉,蛟龍藏焉,萬寶之都,而吞舟之魚所樂而遊遨也。

    彼但一開口,而百丈風帆并流以入,曾無所于礙,則其腹中固已江、漢若矣。

    此其為物,豈豫且之所能制,網罟之所能牽耶!自生自死,自去自來,水族千億,惟有驚怪長太息而已,而況人未之見乎! 餘家泉海,海邊人謂餘言:“有大魚入港,潮去不得去。

    呼集數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魚背,恣意砍割,連數十百石,是魚猶恬然如故也。

    俄而潮至,複乘之而去矣。

    ”然此猶其小者也。

    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則茲魚亦若不大也。

    餘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濱,同官滇中,親為我言:“有大魚如山。

    初視,猶以為雲若霧也。

    中午霧盡收,果見一山在海中,連亘若太行,自東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

    ”則是魚也,其長又奚啻三千餘裡者哉! 嗟呼!豪傑之士,亦若此焉爾矣。

    今若索豪士于鄉人皆好之中,是猶釣魚于井也,胡可得也?則其人可謂智者欤?何也?豪傑之士決非鄉人之所好,而鄉人之中亦決不生豪傑。

    古今賢聖皆豪傑為之,非豪傑而能為聖賢者,自古無之矣。

    今日夜汲汲,欲與天下之豪傑共為賢聖,而乃索豪傑于鄉人,則非但失卻豪傑,亦且失卻賢聖之路矣!所謂北轅而南其轍,亦又安可得也。

    吾見其人決非豪傑,亦決非有為聖賢之真志者。

    何也?若是真豪傑,決無有不識豪傑之人;若是真志要為聖賢,決無有不知賢聖之路者。

    尚安有坐井釣魚之理也! ●答鄧石陽 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

    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相同者也。

    學者隻宜于倫物上識真空,不當于倫物上辨倫物。

    故曰:“明于庶物,察于人倫。

    ”于倫物上加明察,則可以達本而識真源;否則,隻在倫物上計較忖度,終無自得之日矣。

    支離、易簡之辨,正在于此。

    明察得真空,則為由仁義行,不明察,則為行仁義,入于支離而不自覺矣。

    可不慎乎! 昨者複書“真空”十六字,已說得無滲漏矣。

    今複為注解以請正,何如?所謂“空不用空”者,謂是太虛空之性,本非人之所能空也。

    若人能空之,則不得謂之太虛空矣,有何奇妙,而欲學者專以見性為極則也耶!所謂“終不能空”者,謂若容得一毫人力,便是塞了一分真空,塞了一分真空,便是染了一點塵垢。

    此一點塵垢便是千劫系驢之橛,永不能出離矣,可不畏乎!世間蕩平大路,千人共由,萬人共履,我在此,兄亦在此,合邑上下俱在此。

    若自生分别,則反不如百姓日用矣,幸裁之! 弟老矣,作筆草草,甚非其意。

    兄倘有志易簡之理,不願虛生此一番,則弟雖吐肝膽之血以相究證,亦所甚願;如依舊橫此見解,不複以生死為念,千萬勿勞賜教也! ●又答石陽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學,非虞廷精一之學也。

    糟則一,一則不二,不二則平,一則糟,精則不疏,不疏則實。

    如渠老所見甚的确,非虛也,正真實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

    蓋親得趙老之傳者。

    雖其東西南北,終身馳逐于外,不免遺棄之病,亦其賤,獨不有所以迹者乎?迹則人人殊,有如面然。

    面則千萬其人,亦千萬其面矣。

    人果有千萬者乎?渠惟知其人之無千萬也,是以謂之知本也,是以謂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萬而一聽其自千自萬也,是以謂之至一也,是以謂之大同也。

     如其迹,則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猶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陽明老也。

    若其人,則安有數老之别哉!知數老之不容分别,此數老之學曆以能繼千聖之絕,而同歸于“一以貫之”之旨也。

    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異,因疑其人之有異而遂疑其學之不同,則過矣!渠正充然滿腹也,而我以畫餅不充疑之;渠正安穩在彼岸也,而我以虛浮無歸宿病之。

    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急,故弟亦願兄之加三思也。

    使兄之學真以朱子者為是,而以精一之傳為非是,則弟更何說乎?若猶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于精一之宗,則兄于此當有不容以已者在。

    今據我二人論之:兄精切于人倫物理之間,一步不肯放過;我則從容于禮法之外,務以老而自佚。

    其不同者如此。

    兄試靜聽而細觀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不一看我,誤矣。

     但得一,萬事畢,更無有許多物事及虛實高下等見解也。

    到此則誠意為真誠意,緻知為真緻知,格物為真格物。

    說誠意亦可,說緻知亦可,說格物亦可,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

    彼此同心,務共證盟千萬古事業,勿徒為泛泛會聚也! ●答李見羅先生 昔在京師時,多承諸公接引,而承先生接引尤勤、蒙啟蔽,時或未省,而退實沉思。

    既久,稍通解耳。

    師友深恩,永矢不忘,非敢佞也。

    年來衰老非故矣,每念才弱質單,獨力難就,恐遂為門下鄙棄,故往往極意參尋,多方選勝,翼或有以贊我者,而讵意學者之病又盡與某相類耶!但知為人,不知為己,惟務好名,不肯務實,夫某既如此矣,又複與此人處,是相随而入于陷阱也。

     “無名,天地之始”,誰其能念之!以故閉戶卻掃,恰然獨坐。

    或時飽後,散步涼天,箕踞行遊,出從二三年少,聽彼俚歌,聆此笑語,谑弄片時,亦足供醒脾之用,可以省卻枳木丸子矣。

    及其飽悶已過,情景适可,則仍舊如前鎖門獨坐而讀我書也。

    其蹤迹如此,豈誠避人哉!若樂于避人,則山林而已矣,不城郭而居也,故土而可矣,不以他鄉遊也。

    公其以我為誠然否?然則此道也,非果有夕死之大懼,朝聞之真志,聰明蓋世,剛健笃生,卓然不為千聖所搖奪者,未可遽以與共學此也。

    蓋必其人至聰至明,至剛至健,而又逼之以夕死,急之以朝聞,乃能退就實地,不驚不震,安穩而踞坐之耳。

    區區世名,且視為浼己也,肯耽之乎? 向時尚有賤累,今皆發回原籍,獨身在耳。

    太和之遊,未便蔔期。

    年老力艱,非大得所不敢出門戶。

    且山水以人為重,未有人而千裡尋山水者也。

    閑适之餘,著述頗有,嘗自謂當藏名山,以俟後世子雲。

    今者有公,則不啻玄晏先生也。

    計即呈覽,未便以覆酒甕,其如無力繕寫何! 飄然一身,獨往何難。

    從此東西南北,信無不可,但不肯人公府耳。

    此一點名心,終難脫卻,然亦不須脫卻也。

    世間人以此謂為學者不少矣。

    由此觀之,求一真好名者,舉世亦無,則某之閉戶又宜矣。

     ●答焦漪園 承谕,《李氏藏書》,謹抄錄一通,專人呈覽。

    年來有書三種,惟此一種系千百年是非,人更八百,簡帙亦繁,計不止二千葉矣。

    更有一種,專與朋輩往來談佛乘者,名曰《李氏焚書》,大抵多因緣語、忿激語,不比尋常套語。

    恐覽者或生怪撼,故名曰《焚書》,言其當焚而棄之也。

    見在者百有餘紙,陸續則不可知,今姑未暇錄上。

    又一種則因學士等不明題中大旨,乘便寫數句贻之,積久成帙,名曰《李氏說書》,中間亦甚可觀。

    如得數年未死,将《語》、《孟》逐節發明,亦快人也。

    惟《藏書》宜閉秘之,而喜其論著稍可,亦欲與知音者一談,是以呈去也。

    其中人數既多,不盡妥當,則《晉書》、《唐書》、《宋史》之罪,非餘責也。

     竊以魏、晉諸人标緻殊甚,一經穢筆,反不标緻。

    真英雄子,畫作疲軟漢矣;真風流名世者,畫作俗士;真啖名不濟事客,畫作褒衣大冠,以堂堂巍巍自負。

    豈不真可笑!因知範晔尚為人傑,《後漢》尚有可觀。

    今不敢謂此書諸傳皆已妥當,但以其是非堪為前人出氣而已,斷斷然不宜使俗士見之。

    望兄細閱一過,如以為無害,則題數句于前,發出編次本意可矣,不願他人作半句文字于其間也。

    何也?今世想未有知卓吾子者也。

    然此亦惟兄斟酌行之。

     弟既處遠,勢難遙度,但不至取怒于人,又不至污辱此書,即為愛我。

    中間差訛甚多帷須細細一番乃可。

    若論著則不可改易,此吾精神心術所系,法家傳爰之書,未易言也。

     本欲與上人偕往,面承指教,聞白下荒甚,恐途次有儆,稍待麥熟,或可買舟來矣。

    生平慕西湖佳勝,便于舟航,且去白下密迩。

    又今世俗子與一切假道學,共以異端目我,我謂不如遂為異端,免彼等以虛名加我,何如?夫我既已出家矣,特餘此種種耳,又何惜此種種而不以成此名耶!或一會兄而往,或不及會,皆不可知,第早晚有人往白下報曰,“西湖上有一白須老而無發者”,必我也夫!必我也夫!從此未涅槃之日,皆以閱藏為事,不複以儒書為意也。

     前書所雲鄧和尚者果何似?第一機即是第二機,月泉和尚以婢為夫人也。

    第一機不是第二機,豁渠和尚以為真有第二月在天上也。

    此二老宿,果緻虛極而守靜笃者乎?何也?蓋惟其知實之為虛,是以虛不極,惟其知動之即靜,是以靜不笃。

    此是何等境界,而可以推測拟議之哉!故曰“億則屢中”,非不屢中也,而億焉則其害深矣。

    夫惟聖人不億,不億故不中,不中則幾焉。

    何時聚首合并,共證斯事。

     潘雪松聞已行取,《三經解》刻在金華,當必有相遺。

    遺者多,則分我一二部。

    我于《南華》已無稿矣,當時特為要删太繁,故于隆寒病中不四五日塗抹之。

    《老子解》亦以九日成,蓋為蘇注未惬,故就原本添改數行。

    《心經提綱》則為友人寫《心經》畢,尚餘一幅,遂續墨而填之,以還其人。

    皆草草了事,欲以自娛,不意遂成木災也!若《藏書》則真實可喜。

    潘新安何如人乎?既已行取,便當居言路作诤臣矣,不肖何以受知此老也。

    其信我如是,豈真心以我為可信乎,抑亦從兄口頭,便相随順信我也?若不待取給他人口頭便能自着眼睛,索我于牝牡骊黃之外,知卓吾子之為世外人也,則當今人才,必不能逃于潘氏藻鑒之外,可以稱具眼矣。

     ●複丘若泰 丘書雲:“仆謂丹陽實病。

    ”柳塘雲“何有于病?且要反身默識。

    識默耶,識病耶?此時若纖念不起,方寸皆空,當是丹陽,但不得及此境界耳。

    ”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

    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

    丹陽安得而與人異邪!人知病之苦,不知樂之苦──樂者苦之因,樂極則苦生矣。

    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樂──苦者樂之因,苦極則樂至矣。

    苦樂相乘,是輪回種;因苦得樂,是因緣法。

    丹陽雖上仙,安能棄輪回,舍因緣,自脫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嘗不與人同之中,而自然不與人同者,以行糧素具,路頭素明也。

    此時正在病,隻一心護病,豈容更有别念乎,豈容一毫默識工夫參于其間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無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纖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實境也。

    非謂必如何空之而後可至丹陽境界也。

    若要如何,便非實際,便不空矣。

     ●複鄧石陽 昨承教言,對使裁謝,尚有未盡,謹複錄而上之。

    蓋老丈專為上上人說,恐其過高,或有遺棄之病;弟則真為了下人說,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今之所謂出家兒者、祗知有持缽糊口事耳。

    然世間惟下下人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