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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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晚上,他又很快樂地知道某丙夫婦也将要到這幽靜的山谷中來度夏。

    接着就是某甲夫人請某乙全家吃茶點,某乙請某丙夫婦打牌。

    你并能聽見某丙夫人喊着說:“奇啊,這不是好像依舊在紐約嗎?” 我以為除此以外,另有一種旅行,不為看什麼事物,也不為看什麼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過是松鼠、麝鼠、土撥鼠、雲和樹。

    我有一位美國女友曾告訴我,有一次,她怎樣被幾個中國朋友邀到附近杭州的某山去看“虛無一物”。

    據說,那一天早晨霧氣很濃。

    當她們上山時,霧氣越加濃厚,甚至可以聽得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

    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

    她很失望。

    “但你必須上去,因為頂上有奇景可見呢。

    ”她的中國朋友勸她說。

    于是她再跟着向上走去。

    不久,隻看見遠處一塊被雲所包圍的怪石,别人都視作好景。

    “那裡是什麼?”她問。

    “這就是倒植蓮花。

    ”她的朋友回答。

    她很為懊惱,就想回身。

    “但是頂上還有更奇的景緻哩。

    ”她的朋友又勸說。

    這時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着别人上去。

    最後,她們已達山頂,四圍隻見一片雲霧,和天邊隐約可見的山峰。

    “但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可看啊。

    ”她責問說。

    “對了,我們特為上來看虛無一物的。

    ”她的中國朋友回答她說。

     觀看景物和觀看虛無,有極大的區别。

    有許多特去觀看景物的,其實并沒有看到什麼景物,但有許多去觀看虛無的倒反而能看到許多事物。

    我每聽到一位作家到外國去“搜集新著作的資料”時,總在暗暗地好笑,難道他的本鄉本國中,其人情和風俗上已沒有了可供他采集的資料嗎?難道他的論文資料竟已窮盡嗎?紡織區難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嗎?格恩賽島太沉寂,不足以為一部傑出小說的背景嗎?所以我們須回到“旅行在于看得見物事的能力之哲學問題”,這就可使到遠處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間閑步之間,失去它們的區别。

     依金聖歎之說,兩者是相同的。

    旅行者所必須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劇曲《西廂記》的評語中所說:“胸中的一副别才。

    眉下的一副别眼。

    ”其要點在于此人是否有易覺的心,和能見之眼。

    倘若他沒有這兩種能力,即使跑到山裡去,也是白費時間和金錢。

    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這兩種能力,則不必到山裡去,即坐在家裡遠望,或步行田間去觀察一片行雲、一隻狗、一道竹籬或一棵樹,也能同樣享受到旅行的快樂的。

    我現在譯引一段金氏所論真正旅行藝術的說辭如下: 吾讀世間遊記,而知世真無善遊人也。

    夫善遊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切海山方獄,洞天福地,固不辭千裡萬裡,而必一至以盡探其奇也。

    然其胸中之—副别才,眉下之一雙别眼,則方且不必直至海山方獄,洞天福地,而後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

    ”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幹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畢其事矣;明之日,又将至一福地,又将罄若幹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從事。

    從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則不免曰:“連日之遊快哉!始畢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

    ”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

    其離前之洞天,而未到後之福地,中間不多,雖所隔止于三二十裡,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裡;又少而或止于一裡半裡,此先生則于一裡半裡之中間,其胸中之所謂一副别才,眉下之—雙别眼,即何嘗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忽然結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駭目驚心之事,不必人道也。

    然我每每谛視天地之間随分一鳥、一盆、—花、一草,乃至鳥之—毛、魚之一鱗、花之—瓣、草之—葉,則初未有不費彼造化者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後結撰而得成名者也。

    諺雲:“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

    ”彼造化者則直然矣。

    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鳥、一魚、一盆、—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鱗、一瓣、一葉,殆無不用盡全力。

    由是言之,然則世間之所謂駭目驚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後有此,亦為信然也。

     抑即所謂洞天福地也者,亦嘗計其雲:如之何結撰也哉?莊生有言:“指馬之百體非馬,而馬系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

    ”比于大澤,百材皆度;現乎大山,水石同壇。

    夫人誠知百材萬木,雜然同壇之為大澤大山,而其于遊也,斯庶幾矣。

    其層巒絕,則積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飛流懸瀑,則積泉而成,是灌輸也。

    果石石而察之,殆初無異于一拳者也;試泉泉而尋之,殆初無異于細流者也。

    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輻共一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直以為器,當其無,有嚣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

    ”然則一一洞天福中間,所有回看為峰,延看為嶺,仰看為壁,俯看為溪,以至正者坪,側者坡,跨者梁,夾者澗,雖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于所謂當其無之處也矣。

    蓋當其無,則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無坪坡梁澗之地也。

    然而當其無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翺翔,眉下一雙别眼之所排蕩也。

     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當其無處,而後翺翔,而後排蕩,然則我真胡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頃所雲,離于前,未到于後之中間,三十二裡,即少止于一裡半裡,此亦何地不有所謂當其無之處耶?一略約小橋、一槎枒獨樹、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吾翺翔焉,吾排蕩焉。

    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誠未能知為在彼,而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

    必曰,先有别才而後翺翔,先有别眼而後排蕩,則是善遊之人,必至曠世而不得一遇也。

    如聖歎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與,有但肯翺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蕩焉,斯即别眼矣。

    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皺、要透、要瘦。

    今此一裡半裡之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則皆極秀、極透、極皺、極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

    誠親見其秀處、皺處、透處、瘦處乃在于此,斯雖欲不于是焉翺翔,不于是焉排蕩,亦豈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為峰、為嶺、為壁、為溪、為坪坡梁澗,是亦豈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過能秀、能皺、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則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不遊之處,蓋以多多矣。

    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洞天福地,亦終于不遊已也。

    何也?彼不能知一籬、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見之洞天福也,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雲:“千載以來,獨有宣聖是第一善遊人。

    其次則數王羲之。

    ”或有征其說者,斲山雲:“宣聖吾深感其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之二言。

    王羲之吾見若幹帖,所有字畫,皆非獻之所能窺也。

    ”聖歎曰:“先生此言,疑殺天下人去也。

    ”又斲山每語聖歎雲:“王羲之若閑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細數其須。

    門生執巾侍立其側,常至終日都無一語。

    ”聖歎問此故事出于何書?斲山雲:“吾知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