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婦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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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家”替她們準備着。

    社會上堅決的主張,即如奴婢到了相當年齡,也應該使之擇偶。

    婚姻為女子在中國惟一不可動搖的權利,而由于享受這種權利的機會,她們用妻子或母親的身份,作為掌握權力的最優越的武器。

     此種情形可使兩面觀,男子雖無疑的嘗以不公平态度對待女子,然有趣的倒是許多女子偏會采取報複手段者。

    婦女的處于從屬地位,乃為一般的認女人為低能的結果,但同時也由于女子的自卑态度,由于她們的缺乏男子所享受的社會利益,由于她們的教育與知識的比較淺薄,由于她們的低廉而艱難與缺乏自由的生活,更由于她們的雙重性本位——妻妾。

    婦女的痛苦,差不多是一種不可明見的隐痛,乃為普遍的把女性認作低能的結果。

    倘值夫婦之間無愛情可言,或丈夫而殘暴獨裁,在此場合,妻便沒有其他補救的手段,隻有逆來順受。

    婦女之忍受家庭專制的壓迫,一如一般中國人民之能耐政治專制的壓迫。

    但無人敢說中國之專制丈夫特别多,而快樂婚姻特别少,其理由下面即可見之。

    婦女的德行總以不健談不饒舌為上,又不要東家西家地亂闖閑逛,又不宜在街頭路側昂首觀看異性。

    但是有許多女人卻是生來格外饒舌,有許多女人便是喜歡東家西家地亂闖,有許多女人偏不客氣地站立街道上觀看男人。

    女子總被期望以保守貞操而男子則否。

    但這一點并不感覺有甚麼困難,因為大部分女人是天生的貞節者,她們缺乏社交的利益,如西洋婦女所享受者。

    但是中國婦女既已習慣了這種生活,她們也不甚關心社交的集會,而且一年之間,也少不了有相當勝時令節,好讓她們露露頭面,欣賞一番社會活動的歡娛景象,或則在家庭内舉行宴會,也可以盡情暢快一下。

    總之,她們除了在家庭以内的活動,其他一切都屬非主要任務,在家庭中,她們生活行動有她們的快活自由。

    故肩荷兵器以警衛市街之責任,亦非她們所欲關心者。

     在家庭中,女人是主腦。

    現代的男子大概沒有人會相信莎士比亞這樣說法:“水性楊花啊!你的名字便是女人。

    ”莎翁在他自己的著作中所描寫的人物李爾王的女孩和克利奧潘曲拉(Cleopatra)所代表者,便否定了上述的說法。

    倘把中國人的生活再加以更精密的觀察,幾可否定流行的以婦女為依賴的意識。

    中國的慈禧太後,竟會統治偌大一個國家,不問鹹豐皇帝的生前死後。

    至今中國仍有許多慈禧太後存在于政治家的及通常平民的家庭中,家庭是她們的皇座,據之以發号施令,或替她兒孫判決種種事務。

     凡較能熟悉中國人民生活者,則尤能确信所謂壓迫婦女乃為西方的一種獨斷的批判,非産生于了解中國生活者之知識。

    所謂“被壓迫女性”這一個名詞,決不能适用于中國的母親身份和家庭中至高之主腦。

    任何人不信吾言,可讀讀《紅樓夢》,這是中國家庭生活的紀事碑。

    你且看看祖母賈母的地位身份,再看鳳姐和她丈夫的關系,或其他夫婦間的關系(如父親賈政和他的夫人,允稱最為正常的典型關系),然後明白治理家庭者究為男人抑或女人。

    幾位歐美的女性讀者或許會妒忌老祖母賈老太太的地位,她是阖家至高無上的榮譽人物,受盡恭順與禮教的待遇。

    每天早晨,許多媳婦必趨候老太太房中請安,一面請示家庭中最重要事務。

    那麼就是賈母纏了一雙足,隐居深閨,有什麼關系呢?那些看門的和管家的男性仆役,固天天跑腿,絕非賈母可比。

    或可細觀《野叟曝言》中水夫人的特性,她是深受儒教熏陶的一個主要角色。

    她受過很好的教育而為足以代表儒家思想的模範人物,在全部小說中,她無疑又為地位最崇高的一人。

    隻消一言出口,可令她的身為卿相的兒子下跪于她的面前,而她一方面運用着無窮智慧,很精細的照顧全家事務,有如母雞之護衛其雛群。

    她的處理事務用一種敏捷而慈祥的統治權,全體媳婦是她的順從的臣屬。

    這樣的人物或許是描摹過分了一些,但也不能當作完全虛構。

    不差,阃以内,女子主之。

    阃以外,男子主之,孔夫子曾經明白地下過這樣分工的定則。

     女人家也很明白這些。

    就在今日上海百貨商店裡的女售貨員,還有着一付妒嫉的眼光側視那些已經出嫁的女人,瞧着她們手挽肥滿的錢袋,深願自身是買客而不複是售貨員。

    有時她們情願替嬰孩結織絨線衫褲而不複是盤數現金找頭、穿着高跟鞋赓續站立八小時之久,那真是太長久而疲倦的工作。

    其中大多數都能本能地明了什麼是比較好的事情。

    有的甘願獨立,但這所謂獨立,在一個男子統治權的社會裡存在的事實不多。

    善于嘲笑的幽默家不免冷笑這樣的“獨立”。

    天生的母性欲望——無形、無言、猛厲而有力的欲望,充滿了她們的整個軀體。

    母性的欲望促起化妝的需要,都是那麼無辜,那麼天然,那麼出于本能她們從僅足以糊口的工薪中積蓄下來,隻夠買一雙她們自己所售賣的絲襪。

    她們願意有一個男朋友送些禮物給她們,或許她們會暗示地,羞答答地請求他們,一方面還要保全她們的自重的身份,中國姑娘本質地是貞潔的,為什麼不可請求男人家買些禮物送她呢?她們還有什麼别的方法購買絲襪呢?這是本能告訴她們是愛情上的必需品。

    人生是一大謎!她們的悟性再清楚沒有,她們很願意終身隻有一個人購買禮物給她。

    她們希望結婚,她們的直覺是對的。

    那麼婚姻上有什麼不對,保護母性又有什麼不對? 結合了家庭,女人們踏進了歸宿的窩巢。

    她們乃安心從事于縫紉與烹調。

    可是現在江浙中等人家女人倒不事烹調與縫紉,因為男子在她們自己的圈地上打倒了她們,而最好的縫工和司廚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男子大概将在其他事業上繼續排擠她們,除了結婚是惟一的例外。

    因為男子在任何方面所可獲得的機會、便利遠優于女子,隻有結婚為否。

    至于婚姻分内,女子所可獲得的便利,優于男子,這一點她們看得很清楚。

    任何一個國家中,女人的幸福,非依賴乎她們所可能享受的社交機會之衆多,卻有賴乎跟她們終身作伴的男人的品質。

    女人的受苦,多出于男人的暴戾粗魯過于男人的不夠公民投票資格。

    倘男人而天生的講情理,脾氣好,慎思慮,女人便不緻受苦。

    此外,女人常挾有“性”的利器,這對于她們有很廣的用途。

    這差不多是天所予以使她們獲得平等的保證。

    每一個人,上自君王,下至屠夫,烘餅司務,制燭工人,都曾經責罵過他的妻子而亦曾受過妻子的責罵。

    因為天命注定男人和女人必須以平等身份相互親密着。

    人生某種基本關系像夫婦之間的關系,各個不同的國家民族之間,所差異的程度至微遠非如一般讀了遊曆家的記述所想像的。

    西洋人很容易想像中國人的妻子當作像驢子樣的供丈夫作奴隸。

    其實普通中國男子是公平的講情理的人物。

    而中國人則容易想像認為西洋人因為從未領受過孔子學說思想的洗禮,所以西洋妻子不關懷丈夫的衣服清潔與果腹事宜,終日身穿寬薄襯褲,逍遙海灘之上,或縱樂于不斷的跳舞會中。

    這些天方野乘、異域奇聞,固為雙方人民茶餘酒後之閑談資料而人情之真相反忘懷于度外。

     那麼實際生活上,女人究并未受男人之壓迫。

    許多男人金屋藏嬌,逢着河東獅吼,弄得在女人之間東躲西避,倒才真是可憐蟲。

    此另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性的吸引力,使各等親屬的異性之間不緻嫌惡過甚,是以女人倒不受丈夫或公公的壓迫至于姑嫂之間,系屬平輩,縱令彼此不睦,不能互相欺侮。

    所剩留的惟一可能事實,是為媳婦之受婆婆虐待,這實在是常遇的事情。

    中國大家庭中,媳婦的生活,負着許多責任,實在是一種艱難的生活。

    不過應該注意的是:婚姻在中國不算是個人的事件,而為一個家族整體的事件,一個男人不是娶妻子,而是娶一房媳婦,習慣語中便是如此說法。

    至若生了兒子,習慣語中多說是“生了孫子”。

    一個媳婦是以對翁姑所負的義務較之對丈夫所負者為重大。

    盛唐詩人王建嘗有一首詠新嫁娘絕句,真是足以引起人類共鳴的傳神的筆墨: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

     未谙翁食性,先遣小姑嘗。

     一個女人能取悅于一個男子,是一種珍貴的努力,至能取悅于另一女人,不啻為一種英勇的行為,所惜許多是失敗的。

    做兒子的,介乎盡孝于父母與盡愛于妻子二者之間,左右為難,從不敢大膽替妻子辯護。

    實際上許多虐待女人的殘酷故事,都可以尋索其根源系屬一種同性間的虐待。

    不過後來媳婦也有做婆婆的日子,倘她能達到這個久經盼望的高齡,那實在是榮譽而有權力的身份,由一生辛苦中得來的。

     三、理想中的女性 女人的深藏,在吾人的美的理想上,在典型女性的理想上,女人教育的理想上,以至戀愛求婚的形式上都有一種确定不移的勢力。

     對于女性,中國人與歐美人的概念彼此大異。

    雖雙方的概念都以女性為包含嬌媚神秘的意識,但其觀點在根本上是不同的,這在藝術園地上所表現者尤為明顯。

    西洋的藝術,把女性的肉體視作靈感的源泉和純粹調和形象的至善至美。

    中國藝術則以為女性肉體之美系模拟自然界的調和形象而來。

    對于一個中國人,像紐約碼頭上所高聳着的女性人像那樣,使許許多多第一步踏進美國的客人第一個觸進眼簾的便是裸體女人,應該感覺得駭人聽聞。

    女人家的肉體而可以裸裎于大衆,實屬無禮之至。

    倘使他得悉女人在那兒并不代表女性,而是代表自由的觀念,尤将使他震駭莫名。

    為什麼自由要用女人來代表?又為什麼勝利、公正、和平也要用女人來代表?這種希臘的理想對于他是新奇的。

    因為在西洋人的拟想中,把女人視為聖潔的象征,奉以精神的微妙的品性,代表一切清淨、高貴、美麗和超凡的品質。

     對于中國人,女人爽脆就是女人,她們是不知道怎樣享樂的人類。

    一個中國男孩子自幼就受父母的告誡,倘使他在挂着女人褲子的裆下走過,便有不能長大的危險。

    是以崇拜女性有似尊奉于寶座之上和暴裸女人的肉體這種事實為根本上不可能的。

    由于女子深藏的觀念,女性肉體之暴露,在藝術上亦視為無禮之至。

    因而德勒斯登陳列館(DresdenGallery)的幾幅西洋畫傑作,勢将被視為猥亵作品。

    那些時髦的中國現代藝術家,他們受過西洋的洗禮,雖還不敢這樣說,但歐洲的藝術家卻坦白地承認一切藝術莫不根源于風流的敏感性。

     其實中國人的性的欲望也是存在的,不過被掩蓋于另一表現方法之下而已。

    婦女服裝的意象,并非用以表人體之輪廓,卻用以模拟自然界之律動。

    一位西洋藝術家由于習慣了的敏感的拟想,或許在升騰的海浪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裸體像來但中國藝術家卻在慈悲菩薩的披肩上看出海浪來。

    一個女性體格的全部動律美乃取決于垂柳的柔美的線條,好像她的低垂的雙肩,她的眸子比拟于杏實,眉毛比拟于新月,眼波比拟于秋水,皓齒比拟于石榴子,腰則拟于細柳,指則拟于春筍,而她的纏了的小腳,又比之于弓彎。

    這種詩的辭采在歐美未始沒有,不過中國藝術的全部精神,尤其是中國婦女裝飾的範型,卻鄭重其事的符合這類辭采的内容。

    因為女人肉體之原形,中國藝術家倒不感到多大興趣,吾人在藝術作品中固可見之。

    中國畫在人體寫生的技巧上,可謂慘淡地失敗了。

    即使以仕女畫享盛名的仇十洲(明代),他所描繪的半身裸體仕女畫,很有些像一顆一顆番薯。

    不谙西洋藝術的中國人,很少有能領會女人的頸項和背部的美的。

    《雜事秘辛》一書,相傳為漢代作品,實出于明人手筆,描寫一種很準确而完全的女性人體美,曆曆如繪,表示其對于人體美的真實愛好,但這差不多是惟一的例外。

    這樣的情形,不能不說是女性遮隐的結果。

     在實際上,外表的變遷沒有多大關系。

    婦女的服裝可以變遷,其實隻要穿在婦女身上,男人家便會有美感而愛悅的可能,而女人呢,隻要男人家覺得這個式樣美,她便會穿着在身上。

    從維多利亞時代鋼箍擴開之裙變遷而為二十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