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與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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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開始,即是情感開始。

    剝奪情感,即是剝奪人生。

    情感的要求,一樣其深無底。

    千千萬萬年的人生,所以能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止的前進,全借那種情感要求之不厭不倦,無窮無盡,不息不止在支撐,在激變。

    然而愛美與求知的人生可以無失敗,重情感的人生則必然會有失敗。

    因此愛美與求知的人生不見有苦痛,重情感的人生則必然有苦痛。

    隻要你真覺得那物美,那物對你也真成其為美。

    隻要你對那物求有知,那物也便可成為你之知。

    因不知亦便是知,你知道你對他不知,便是此物已給你以知了。

    因此說愛美求知可以無失敗,因亦無苦痛。

    隻有要求同情與互感,便不能無失敗。

    母愛子,必要求子之同情反應。

    子孝母,也必要求母之同情反應。

    但有時對方并不能如我所要求,這是人生最失敗,也是最苦痛處。

    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失敗與苦痛也愈深。

    母愛子,子以同情孝母,子孝母,母以同情愛子,這是人生之最成功處,也即是最快樂處。

    你要求愈深,你所感到的成功與快樂也愈深。

    人生一切悲歡離合,可歌可泣,全是情感在背後做主。

    夫婦,家庭,朋友,社團,忘寝忘食,死生以之的,一切的情與愛,交織成一切的人生,寫成了天地間一篇絕妙的大好文章。

    人生即是文學,文學也脫離不了人生。

    隻為人生有失敗,有苦痛,始有文學作品來發洩,來補償。

     但文學終是虛拟的,人總還不免仍要從文學的想像,轉回頭來,面向真實的人生,則依然是苦痛,依然是失敗,于是因情感之逃避而有宗教。

    人把生命寄放給上帝。

    人不能向别人讨同情,因此在上帝身上讨同情。

    人不能生活在别人心裡,因此想像生活在上帝心裡。

    别人的心,我不能捉摸,上帝的心卻像由我捉摸了,這便成為我的信仰。

    我信仰了上帝,便捉摸到了上帝的心。

    我愛耶稣,耶稣也一定愛我。

    我愛上帝,上帝也一定愛我。

    人生一切失敗與苦痛,盡可向上帝身邊去發洩,要求上帝給我以補償。

    因此宗教人生其實也隻是情感的,想像的。

    人生中間一切悲歡離合,可歌可泣,盡向上帝默訴。

    在我心裡有上帝,轉成為在上帝心裡有我。

    上帝便成了文學人生的一件結晶品。

    宗教也隻是一首詩。

     然而上帝之渺茫,較之文學中一切描寫更渺茫。

    上帝之虛無,較之文學中一切想像更虛無。

    人隻向上帝處讨得一些慰藉,鼓得一些勇氣,依然要回向到現實人生來。

    你不愛我,我還是要愛你。

    你不信我,我還是要信你。

    你不給我以同情,我還是要以同情交付你。

    由是信仰的人生,又轉成為意志的人生。

    宗教的人生,亦轉成為道德的人生。

    祈禱轉成為實踐,逃避轉成為奮鬥。

    一轉眼間,隻要你覺得他可愛,他終還是可愛。

    隻要你覺得他可信,他終還是可信。

    隻要你肯放他活在你心裡,他真活在你心裡了,也終于像你亦許活在他心裡了,如是則完成了東方人的性善論。

    性善論也隻是一種宗教,也隻是一種信仰。

    性善的進展,也還是其深無底。

    性善論到底仍還是天地間一篇大好文章,還是一首詩,極感動,極深刻,人生一切可歌可泣,悲歡離合,盡在性善一觀念中消融平靜。

    所以人生總是文學的,亦可是宗教的,但又該是道德的。

    其實道德也依然是宗教的,文學的,而且也可說是一種極真摯的宗教極浪漫的文學。

    道德人生,以及宗教人生,文學人生,在此真摯浪漫的感情噴薄外放處,同樣如藝術人生科學人生般,你将無往而不見其成功,無往而不得其歡樂。

     人類隻有最情感的,始是最人生的。

    隻有喜怒哀樂愛惡欲的最真切最廣大最堅強的,始是最道德的,也即是最文學的。

    換言之,卻即是最藝術最科學的,也可說是最宗教的。

    你若嘗到這一種滋味,較之喝一杯雞湯,穿一件綢衣,真将不知有如天壤般的懸隔呀。

     請你把你内心的覺知來評判人生一切價值與意義,是不是如我這般的想法說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