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學統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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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導源鴻古,至《春秋》時代,孔子集衆聖之大成,巍然為儒學定宏基。

    《春秋》、戰國之際,諸子百家蜂起,如十日曜天,九州布地,繁赜極矣!而儒學實為正統派,乃任異部争鳴無息,旁行不離,如太陽居中,八緯外繞也,皇矣大哉!可以觀宇宙之廣博無窮也。

    十日并出,上古史之神話。

    異部,借用佛家名詞,謂衆多不同的學派。

     孔子之學,殆為鴻古時期兩派思想之會通。

    兩派者:一、堯、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載籍足以垂範後世者,可稱為實用派。

    二、伏羲初畫八卦,是為窮神知化,與辯證法之導源,可稱為哲理派。

    窮神,解見《緒言》中,孔子五十歲以前之學大概專精于實用派。

    《論語》《述而篇》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朱《注》:“雅,常也。

    ”又雲:“禮,獨言執者,以人所執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

    ”餘按《史記》《孔子世家》曰“古者詩三千餘篇”,此孔子未删之詩也。

    古詩皆采自民間歌謠。

    上世勞動之民生息于天子諸侯大夫累級統治之下,征斂之輕重,政令之寬猛,力役之緩急,表率之仁暴,表率,謂在上者,以其所行,風示天下,期于共由之也。

    《禮記》曰:“堯、舜率天下以仁,桀、纣率天下以暴。

    ”而民有休戚苦樂種種不同之感。

    情思動于中,讴吟出諸口,此詩之由來也。

    故不學詩則不悉天下最大多數勞動民衆之疾苦,何以圖治?孔子删詩定為三百篇,其原本三千篇,當亦并行不廢。

     古書三千二百四十篇,漢書藝文志言孔子删書為百篇。

    《莊子》《天下篇》曰“書以道事”,此中道字,猶雲叙述。

    或曰:上世聖王,建國繕群之大經大法,群者,猶言社會;繕,謂組織與完美之也。

    乃至一切洪纖钜細之務,通名為事。

    餘謂古代聖王領導民衆互相團結而遂其生,因天之化,因地之利,順時之變,而開物成務,開辟自然界之物資,創成過去所絕不能有之種種大業要務。

    經緯萬端,造起世界。

    綜諸所為,不論小大精粗,總名為事。

    史官叙述其事,布在簡策以诏後世,名之為書,故曰書之所道者事。

    古之建言,“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不學書則闇于前事,将無以改造現世事,又何以進趨未來乎?書者萬事之寶藏,後人為實事求是之學必資乎是。

    莊子稱“書以道事”。

    此事字含義無窮盡,從來讀者隻渾沌滑過去,殊可惜。

    非有宏通之識者,難與語此。

    餘解事字,卻是從《尚書》《帝典》體會得來的。

     執字連下禮字讀,謂禮當執守也,此乃自昔相沿之大誤。

    晚明方密之《通雅》釋此章曰:“《詩》《書》執《禮》,四者平列,不可以執字作執守解。

    執與藝古可通用,此中執字當作藝讀。

    ”餘謂方說是也。

    古言藝者,其旨甚寬泛,蓋含有知能或技術等義。

    六經亦名六藝,取知能義也。

    格物之學及一切器械創作,則取技術義。

    此章執字當屬後義。

    《論語》《子罕篇》,記孔子之言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鄙猶俗也。

    格物的知識與器械的創制皆應實際生活之需要而發展,故謂之俗事。

    孔子自言少時微賤,故多能鄙俗之事。

    又記:“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

    ’”牢孔子弟子。

    試,用也。

    牢曾聞孔子自言,由不為世用,故得習于藝而通之。

    據此,可見孔子于藝多通,其以此教三千七十之徒決無疑。

    由此可證,《大易》言“知周萬物”,言吾人之知,可周通萬物。

    《大學》言“緻知在格物”,與此章雅言藝之旨皆一貫。

    孔子不反知,極注重科學,此等精神蓋遠承堯、舜,堯曰“天工人其代之”,解見《緒言》中。

    《孟子》曰:“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

    ”其言必本于古之傳記。

    堯、舜精于格物可知。

     《禮經》據今存者,約有三:曰《儀禮》、曰《周官》、曰《大小戴記》,《儀禮》當是周公之制作。

    《周官》餘認為孔子所創,蓋與《春秋》相發明。

    《大》《小戴記》卻是七十子後學展轉傳授,其中多記孔子口義,亦有雜采古禮籍者,其由記述者以己意增益處當複不少,孔子雅言禮,或時稱說古禮,或時開演己之新禮學,己者,設為孔子之自謂。

    此等情境可以想見。

    夫禮與樂恒相反相成,并行而不可相離,故一言乎禮,已有樂在。

    此章雖未列樂名,而樂自為禮之一名所攝,學者宜知。

    《樂記》曰:“樂者為同,禮者為異。

    同則相親,異則相敬。

    樂勝則流,樂勝者,和而無節,易至流蕩。

    禮勝則離。

    禮勝者,有彼我之異,持之以敬,而易疏離。

    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

    ”舊注,合情者,樂之和于内,所以救其離之失;飾貌者,禮之檢于外,所以救其流之失。

    餘按于樂言同者,《記》有雲“欣喜歡愛,樂之官也”。

    官者主義。

    樂以欣喜歡愛為主,此欣喜歡愛之情即是宇宙生生不已,動蕩不息真幾。

    蕩字有作劣義用,如前注流蕩是;有作勝義用,此中動蕩是活活躍躍義,非劣義。

    幾者,生機潛動之謂;真者,非虛妄故。

    原夫于人生命本與宇宙大生命渾然為一,不可分割,但人自有生而後已成獨體,謂成為獨立的個體。

    如張人便與其自身以外之人人,或天地萬物互相對立。

    易言之,即勢成矛盾,卻迷失其本來渾一之大體,大體一詞見《孟子》,此借用之,猶雲大生命。

    幾于不可複。

    言幾于者,非究竟不可複也。

    吾人惟于領會音樂時,發生一種無私無染之情感,無染者,無迷妄執着。

    一似大宇之内,唯是欣喜歡愛所充滿,此時遠離虛妄分别,無有人相,無有我相,無有一切物相,直以小己融入天地萬物互通為一。

    化除矛盾,而複其本來渾一之大體,離差别相,故曰“樂者為同”。

     雲何“禮者為異”?如前已說,一切有生之類各成獨體互相對立,是謂異相。

    異故矛盾,宇宙為鬥争之場,衆生界為罪惡叢林,将奈何?自昔有厭生死海衆生生死流轉,沉殁苦海,名生死海。

    而願趣無生,以超脫矛盾者,佛氏之出世法是也。

    此法宇,猶雲教理。

    其願誠宏,而生死海畢竟無盡。

    将複如何?“有主利出一孔”,韓非語,不憚湮塞異途,以絕矛盾者,衛鞅、韓非之法術是也。

    然老氏不雲乎,“反者道之動”,此義宏深,天化、物理、人事無不包絡,茲不及詳。

    餘敢斷言者,絕其反,即絕滅矛盾。

    而大道亦死。

    鞅、非固不悟也,然道家雖雲“反者道之動”,而唯以因任自然為宗,道家以宇宙之變化不由神造,亦不容人力參加,更不可問其所由,自然而已。

    吾人對于自然隻有因而任之已耳。

    故曰“苟免于咎”,曰“不敢為天下先”,曰守雌,守辱,此乃僧侶主義者逃避矛盾,以為個人自全之計。

    而于民群為大害,不可法也。

    然則如何處理矛盾?曰:禮而已矣。

    禮者,以敬為主以序為用,以時為衡。

    《曲禮篇》曰:“毋不敬。

    ”《禮經》三部蔽以一言,“毋不敬”而已矣。

    不敬則肆,肆者恣肆。

    将有老氏所傷以百姓為刍狗之患;不敬則偷,道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遺世離群,其下流更趨委靡,卒緻群生無所托命,偷之為害已極。

    江左玄流,是其征也。

    敬乃不肆,能與群生同體;視天下大多數人民之疾苦,若在其身,是同體也。

    敬乃不偷,能與群生共患。

    如領導群衆革命。

    世間本矛盾重重,惟以禮導天下人,共由于敬慎之中,則一般矛盾不難即事以精其義。

    正義伸而彼此各抑其私,則矛盾可化除矣,若乃非常钜大之矛盾,如庶民對于君主及貴族統治階級,無産階級對于剝削階級,弱國對于帝國主義國家。

    自不得不革命之事。

    荀卿善言禮,主張上下易位然後貞,此其證也。

    革命乃非常钜變,此時言禮亦是變禮。

    餘舉荀卿、孟轲二子之言斟酌其間,庶乎敬慎無過。

    荀卿曰:“奪然後義,殺然後仁,上下易位然後貞。

    ”《荀子》《臣道篇》。

    《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

    ”又曰:“民為貴,君為輕。

    ”孟言民貴君輕,亦同荀卿“上下易位”之論。

    其不忍行一不義,殺一不辜以得天下,其不忍三字,一氣貫下。

    則嚴防私欲與偏差,蓋敬慎之道也。

     雲何“以序為用”?《詩》曰“有物有則”,則,猶雲理則或規律。

    《易》曰“至赜而不可亂”,言萬物雖繁赜至極,而莫不有規律可尋,非紊亂無理則也。

    況人為萬物之靈長,而謂人群無序可乎?序,亦有理則等義,《樂記》曰:“禮者天地之序也。

    ”序,故群物皆别。

    又曰:“大禮與天地同節。

    ”節亦序義。

    《大戴記》曰:“禮者理也。

    ”理者條理,亦序義。

    荀卿曰“民生在群”,言民不可孤立,必互相結合為群而後得生。

    群而無序,即散無友紀。

    散者渙散。

    無友者,不相愛合。

    無紀者,不相維系。

    人各孤行其意,而無合群公認與應守之序,則人與人之矛盾處必多,将無從解決,是故以禮導民群,使其共知夫序之當然不可無。

    同懔于序之森然,不忍叛,此禮治之盛也。

     雲何“以時為衡?”禮者序也,已說如前。

    然序非一成不變,所以者何?禮所由制必因人群之情而酌其通。

    通者,不可狥少數人之私欲,必須顧到人與人之間,或小己與團體之間,及團體與團體之間,皆可通行而無害者,是謂之能。

    然群變日新,禮之序自不得不随時變易。

    《禮器篇》曰“禮,時為大”,此制禮之公則也。

    群品方在據亂世,品者品質,群之品質有優劣也。

    《春秋》通萬世之變,而設三世,曰據亂、升平、太平。

    詳在《原外王學》中。

    故有上下尊卑貴賤之序。

    此在宗法社會與封建社會,皆視為天秩。

    其始制也,本出于不得不然,積習相沿日久,乃不勝其弊。

    及至升平世,民智已開,深知統治階級與剝削階級之為禍胎,卻破除之,不得不滅裂據亂世之所謂序。

    而荀卿“上下易位”與孟子“民貴”之論,自是懸記不爽。

    懸記者,蓋遠矚萬世之下,而預言其事也。

    若乃世進太平,群品大進,民智民德俱優,《春秋》經所謂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

    于斯時也,則是《大易》所謂“群龍無首”之象。

    古代以龍為靈物,有陽剛之德。

    《乾卦》六爻皆取象于龍,故曰“群龍”。

    無首者,群龍平等,無有為首長者,此言太平世人人平等互助猶如一體。

    人皆互相尊重,互相扶導,故無有為首者,全人類莫不平等,故曰太平。

    太者贊詞。

    太平之世,以平為序,是禮治之極也。

    《禮記》《大學》篇言平天下,其義即求至乎《春秋》太平世也。

    世運至于以平為序,天地位,萬物育,盛無複加,故曰極也。

    禮之序,随時而變。

    禮器篇曰“時為大”,誠哉其然也。

     上來以三義之禮,曰敬、曰序、曰時,大體略備,三義并見《禮記》,蓋孔子創說而七十子後學記之。

    餘謹據《大易》、《春秋》以逮《孟》、《荀》,略為推演如上。

    然于本源處猶未暇及,既恐文繁,又慮時俗莫肯措意,姑置之雲爾。

     《詩》《書》執讀藝《禮》四部,蓋堯、舜、禹、湯、文、武領導先民,肇開華夏,其所有一切經驗與政教或道藝之記錄,彙為此四,孔子自其少時志學,以至五十,所以修己與教人者,大概以此四部之學為根據。

    《論語》記其雅言在此,雅猶常也。

    足為确證,《中庸》曰:“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祖述者,遠宗之也,憲章,猶雲取法。

    伏羲、神農、黃帝諸聖之道術,至堯、舜而大備,故上舉堯、舜足為代表。

    禹湯上承堯、舜,下啟文、武、周公,故下舉文、武,而禹、湯諸聖不待言。

    蓋七十子親炙聖人,故能言其淵源,的然無妄。

     《詩》《書》藝《禮》四學,皆上世迄三古聖王之遺緒,三古,謂夏、商、周三代。

    切于實用,孔子從十五志學,以至知命之年,孔子自言“五十知天命”。

    其所殚精博究者,大概在是。

     已說實用派。

    次哲理派者,伏羲始畫八卦,因而重之,乃舉天道、物理、人事天道,以宇宙本體之德用言,非謂有造物主。

    無窮無盡之理蘊,悉包絡于其中,誠哉智慧寶藏也。

    羲皇當日神悟天啟,當不由積測而獲,後來曆聖相承,頗多推演,有夏《易》、殷《易》等。

    至孔子而簡擇益精,會通益廣,創作之隆,迥超前古。

    大哉孔子《周易》也!周者,古訓,周普義,非周代之稱。

    人天大典,鎮國之寶。

    人天雲雲,玄奘贊《般若經》之辭,今以贊《易》 餘謂孔子五十歲以前,其學蓋本于堯、舜、文、武諸聖政教之寶錄,所謂《詩》《書》藝《禮》,今稱實用派。

    其證安在。

    蓋由《論語》及《史記》參考之,則孔子學《易》确在五十之年,故知其五十以前,隻是《詩》《書》藝《禮》四部之業而已,猶未治易也。

    自五十學《易》,而後其思想界别開一新天地,從此上探羲皇八卦,而大闡哲理,是其思想之一大突變也。

    《論語》《述而篇》記孔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朱注,引劉元城嘗讀他《論》,“五十”作卒。

    此必宋時浪人所改,朱子從之,大誤。

    《為政篇》記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

    ”據此二篇所記孔子自述之辭,則聖人學《易》之年正是知命之歲,證據明确,堅定不搖。

    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

    中略讀《易》韋編三絕。

    曰:假我數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

    ”彬彬者,博征衆義,不持偏見。

    今據《史記》,以與《論語》對校,有二事不同。

    一,《論語》無“讀《易》韋編三絕”事。

    二,《史記》有孔子自言“我于易則彬彬矣”,而《論語》無此語。

    《論語》有“可以無大過”,而《史記》無此語。

    雖有二事不同,而有相同者,則《史記》稱“孔子晚而喜《易》”與《論語》五十學《易》畢竟可相印證。

    《禮記》《王制篇》曰:“五十始衰。

    ”又曰:“五十不從力政。

    ”謂之晚也固宜。

    力政,力役之政也。

    不從者,五十已是晚年,故官府免其力役。

    《史記》所記者,當采自别種記載,而非引據《論語》《述而篇》之文。

    且《史記》所載“假我數年”雲雲與《述而篇》所記“加我數年”雲雲決非一時語,蓋孔子欲延年以學《易》,其感喟屢發。

    而弟子各記所聞,一則曰可無大過,再則曰“我于《易》則彬彬矣”,是皆其感想之所應有,決非一時語,而兩記有乖違也。

    決非二字,一氣貫下。

     或有難曰:“五十以學《易》,據《釋》文、《魯論》,《易》作亦。

    亦字連下句讀。

    惠棟雲:外黃今高彪碑雲,恬虛守約。

    五十以學。

    此從《魯論》亦字連下讀也。

    今本五十學《易》,蓋從古論。

    漢時魯共王壞孔子舊宅,于其壁中得古文經傳,即《論語》等。

    言古文者,周時科鬥書也,漢初人則謂之古文。

    魯《論語》本有亦字連下句讀,而無易字。

    古文《論語》本有易字連上句讀,而無亦字。

    《魯》亦、古《易》,是非難定,猶不當據古論以為孔子學《易》之明證也。

    ”答曰:若如《魯論》五十以學斷句,則與《論語》所記孔子自述之言,全無相合。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雲雲。

    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孔子何為忽焉以五十始學诳人乎?聖人決不自語相違至此。

    以理推之,《魯論》當是遺落一易字,古論出孔壁中而有易字,連上句讀,決定無誤,不應妄疑。

    然《魯論》有亦字,連下句讀,此可校定古論下句首遺落一亦字,故兩本對校,而此章始無遺字。

    至孔子作《易》,則《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序《彖》、《系》、《象》、《說卦》、《文言》,是其作《易》之誠證。

    遷父談受《易》楊何,去孔子之世未遠,其說自可信。

    餘就《論語》《子罕篇》,“子畏于匡”章,更發見孔子實繼文王而作《易》,詳在《新唯識論》《壬辰删定記》,此姑不贅。

    又《史記》《蔡澤傳》,澤,燕人。

    對秦應侯雲,“聖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雲”’詳蔡澤所稱飛龍雲雲見《易》《幹》《卦》。

    不義雲雲見《論語》《述而篇》。

    《澤》以此二文聯屬之而總稱聖人曰,可見戰國時皆以聖人尊孔子。

    其聯綴《易》與《論語》之文總稱聖人曰,則可證戰國時盛行之《易》書,即是孔子所作之《易》。

    而非孔子以前之古易。

    餘《新論》《壬辰删定記》引“子畏于匡”章,明孔子實作《易》,證以《蔡澤傳》之文,可謂鐵案不容傾動。

    孔子既發明《易》道,于是以其舊所習實用之學與《易》理相融會,而大倡内聖外王之道,此其學脈分明,可追索也。

     問:“雲何内聖外王?”答曰:成己說為内,成物說為外。

    其實,成物即是成己,本無内外可分,而複言内外者,乃随俗假設耳。

    世俗皆以己為内,以天地萬物為外在,故不得不随俗假說内外。

    聖者,智仁勇諸德皆備之稱。

    王者往義。

    物皆向往太平,其願望無已止也。

     問:“成聖必須學,雲何是聖學?”答曰:《易》《說卦傳》言,“窮理盡性以至于命。

    ”此言已為聖學明義界矣。

     理者,一本而萬殊,一本者,就此理為萬化根源而言之也;萬殊者,就此理散着為萬化萬物萬事或一切事物之律則而言之也。

    萬殊而一本也。

    譬如大海水現作衆漚,衆漚即是一水也,萬殊一本之理由此譬可悟。

     性者,約理之為一本而言。

    吾人得此理以生,故此理在人,即謂之性。

     命者,流行義。

    此理流行不息,德用無窮,是為吾人與天地萬物共有之本體。

     先談窮理,其觀點略說有二:一、假定萬殊之物界為實在,而分門别類以窮其理者,是為格物學之觀點。

    古之格物學,猶今雲科學。

    二、由萬殊以會入一本,雖重在窮極根源,而亦不遺萬殊,是為聖學之觀點。

     次盡性者。

    上言窮理,果能由萬殊以會入一本?學至此已究竟乎?設問也。

    曰:聖學當更進在。

    哲學家談本體者,唯任理智與思辨之術,以推求宇宙真理,此中真理,為本體之代詞。

    頗有自信為已見到一本者。

    如諸一元論者,雖其持論之内容互有不同,而一本之主張頗相近。

    實則若輩純是意想妄構,意中起想,曰意想。

    猶如盲人摸象,終不識象之真相也。

    聖人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寝以思。

    ”見《論語》《衛靈公篇》。

    又曰:“慎思之,明辨之。

    ”《中庸》第二十章述孔子之言。

    聖人本不反理智,不廢思辨,然窮理至萬化根源,即由萬殊以會入一本處,決非僅恃理智思辨可獲證解。

    決非二字,一氣貫下。

    證解一詞,意義深微,與通俗所言知解者絕不同旨,此是盡性工夫成熟已後之實證實解,非浮泛知見。

    夫格物之學,其觀點在萬殊,所謂物界。

    陽明學派反對程、朱《大學》《格物補傳》而譏其向外求理,實則就格物學而言,非向外求理固不可。

    陸、王後學誤陷于反知與遺物之迷塗,而不自悟其失也。

    然複須知,聖學本不反知,卻須上達于證解之境;本不遺物,卻須由萬殊以會入一本。

    夫窮理至萬化根源處,至真至實,而萬德皆備。

    無封無畛,而萬有資始。

    無封畛者,無在無不在故。

    此理之在我者,亦即在天地萬物者也;其在天地萬物者,亦即在我者也,是故謂之一本。

    即此一本,在吾人分上言,便名為性。

    窮理至此,已知吾人自性即是天地萬物之性,天地萬物之性即是吾人自性。

    已知二字,一氣貫下。

    從此應知,理智思辨于性分上無複功用,唯有盡性工夫不容稍懈。

    盡者,吾人以精進力《易》曰“自強不息”。

    顯發自性固有之無窮德用,毫無虧欠,故說為盡。

    吾人一切善行與智慧等等德用,皆是自性固有潛因在。

    若本無其因,雲何憑空發展得來?盡之工夫,正是無盡。

    《大般若經》有善譬,如箭射空,箭箭相承而上,永不退墜,如此方是盡。

     已說盡性,今談至命。

    命者,吾人與天地萬物共有之本體。

    至者,還複義。

    譬如遊子還至其家,此至字義,亦猶是。

    吾人有生而後便為形骸所拘,迷執小己,日益堕沒,堕者下墜,沒者淪沒,不可救拔,遂至亡失其本來與天地萬物共有之本體,即與天地萬物互相對峙。

    佛說,人間世為苦海,三界為火宅,其故皆在此。

    人生不能還複其本命,本命,猶言本體。

    釋迦氏亦見及此,而興大悲,有反人生之希願,是則流于宗教情感。

    孔子卻不如此,其學在由窮理而歸本盡性。

    盡性工夫做到無虧欠,即已還複其本命,譬如遊子還至其家,得大安穩,家,以喻本命。

    遊子,以喻亡失本命者。

    何用反人生為,學至于盡性至命,方是究竟位。

    究竟位,借用佛經名詞。

    然已至此位,還須加功,永不退轉,《易》《幹》之《象》曰:“君子自強不息。

    ” 附識:《莊子》《天下篇》以内聖外王稱孔子,卻是囊括大宇。

    孔子與儒學之廣大在此。

    然此四字昔人以來皆作陳言籠統胡混過去,不問如何是内聖,如何是外王。

    且外王骨髓在内聖,不解内聖休談外王。

    餘于此四字,參究之日久,最後乃悟得《說卦傳》窮理盡性至命一語,含攝内聖學無量義,無有不盡。

    然此語,從來亦無人落實會得。

    姑以窮理言,此一理字如隻就萬殊處說,便遺了一本,如或直目一本又遺了萬殊,而且萬殊與一本若割截為二界更成大過。

    餘釋窮理處卻是徹上徹下,無漏洞,無混淆。

    非知言者,難與語此。

    盡性至命,正是聖學之所以為聖學處,若隻說到窮理而止,則聖學與中外古今哲學家言亦無甚區别。

    西洋哲學家談本體者,隻是馳逞知見,弄成一套理論,甚至妄以其理論即是真理,而真理直被他毀棄。

    吾非反對理論,然若以為弄成一套理論便是哲學,則餘所不能許可。

    須知,哲學不當以真理為身外物而但求了解,此中真理,謂一本。

    不當二字,一氣貫下。

    正須透悟真理非身外物而努力實現之。

    聖學歸本盡性至命,此是聖學與世間哲學根本區别處,哲學家不可不勉而企也。

    有問:“《詩經》雲‘有物有則’,故事物之規律可名為理,今公以本體亦名為理,何耶?”答曰:此不自我始,佛家真如即本體之名,而真如亦名真理,經論皆有明文。

    宋、明儒所說理字,有時亦用為本體之名。

    夫本體可名之為理者,正以本體涵備萬理,故得為萬化之源耳。

     已說内聖,次及外王。

    王者往義,群生共向往太平之道,而其功力無止境,故曰往也。

    聖學歸根,在天地萬物一體處立命,外王學之骨髓在此。

    其創化、敷治、極于裁成天地,輔相萬物,又曰位天地,育萬物。

    其道廣大,其智廣大,其規模宏闊,其前識深遠,孰是有慧,忍不服膺。

    餘嘗言,西洋唯心論派,黑格爾最傑出,惜乎其不聞吾孔子之道也。

    黑氏懷抱德國民族之優越感,無天下一家之胸量,無衣養萬物而不為主之德度。

    聖人之于萬物也,衣之養之,而不自有其功,不自居優越,不肯為萬物主,使萬物各暢其性,共進于太平也,黑氏不見及此。

    德國人受其影響,卒自取覆敗,吾以是益信孔子之道終為人類所托命也。

    外王鴻旨,據往事以推未來,經緯萬端,誠哉奇績!漢初人猶及聞《春秋》義旨,有數千之多。

    惜古籍久亡,無從詳考,當于原外王學中略為提要。

     孟子稱孔子集大成,見《孟子》《萬章篇》。

    則孔子所承于古代者,當不止堯、舜、文、武一派之緒。

    伏羲遠出堯、舜以前而為《大易》之開山,孔子五十學《易》既有明征。

    其享年七十有四,七十猶大進,見《論語》。

    學之大成,當在學《易》後之二十餘年。

    此二十餘年中,蓋融通古代聖王實用與哲理之兩派,而神明變化,以創開内聖外王之學統,猗欤盛哉!神明二字,本《易》《系傳》。

    《易》曰“神而明之”,蓋言哲人天機自發,妙與理會,不待推求而得也。

    古代聖王相傳之學術思想本不外前述兩派,實用與哲理。

    孔子盡吸收而融化之,故孟子稱其集大成。

    宰我、子貢、有若皆智足以知聖人。

    “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

    ’”子貢、有若皆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

    ”《孟子》《公孫醜篇》所引。

    孔子之所承藉者極其宏博,其所開創者極其廣遠,廣者廣大,遠者深遠。

    巍然儒學宗師。

    自春秋、戰國久為華夏學術思想界之正統,諸子百家靡不為其枝流餘裔,譬如太陽居中,衆星外繞矣。

    清末學人乃謂董生、漢武始定孔子為一尊,良由不考古代學術源流,故有此謬說耳。

    然漢人尊孔,乃以竄亂之經書及其僞說,假藉孔子以達其擁護皇帝之私圖,自是僞儒學興,而孔門相傳之真儒學不可睹矣。

    此一問題,當俟後文别論。

     餘嘗以晚周學派多不可考,引為深恨。

    今據殘缺偶存之故籍,上索春秋、戰國之際哲學派别,其最偉大者當推六家:曰儒,曰墨,曰道,曰名,曰農,曰法。

    儒家宗孔子,為正統派,自餘五家其源皆出于儒。

    今先言墨。

    《淮南要略篇》雲:“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

    ”漢初,去孔、墨之時代未遠,其言必有據。

    《别錄》雲:“《墨子》書有文子。

    ”文子本子夏之弟子,而問于墨子。

    如,此,則墨子蓋生于孔子之晚年,其年輩或稍後于子夏耳,是否受業于七十子今不可考定,其習孔子之術則無疑。

    孔子雅言執。

    執讀藝,解見前。

    古以格物之學與器械創作,皆謂之藝。

    墨子《經上》等篇,有數學物理學等,曾創造翔空之木鸢與守城之雲梯,而木茑即晚世飛機之始,科學天才固卓絕,亦未嘗不資于孔子藝教之啟發也。

    《墨子》《大取》等篇,名學甚精,其源出于《春秋》尚可考也。

    《莊子》《天下篇》稱墨子“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

    郭象注甚誤。

    案“博不異”者,言墨子每立一義必博求其故。

    《墨子》《經說上》曰:“故者,所得而後成也。

    ”今舉一例,如雲某甲必死,何以知之?因凡人皆有死,某甲是人,故斷定某甲必死。

    此中凡人皆有死雲雲,即是某甲必死之一斷案所以得成之故,猶因明三支比量所謂因也。

    然複須知,故之得成為故者,必其中無異類,如上舉凡人皆有死之故,倘人類中果有長生不死者,則此故不得成。

    是以舉故,必先博求其無有異類,而故始成。

    故成,而後斷案得成。

    莊子以“好學而博不異”許墨,蓋真知墨之深于名學,其識亦不可及也。

    “不與先王同”者,墨子實事求是,故不必求同于先王之遺教與舊法。

    墨子為富于天才之科學家,惜乎其書不傳。

    今存《墨子》殘帙,名學猶可見其概,而科學方面有無專著已無從考定。

    墨子于科學應有專著。

    墨子之政治哲學以現存《墨子》諸篇與《漢書》《藝文志》叙述墨子之說相校并無不合,可見墨子論治道之文無甚阙亡。

    所散失者獨其科學著述耳。

    餘以為墨子是科學天才,而不必長于哲學。

    《天下篇》贊之為才士,而不滿其政治理論。

    兼愛兼利,未嘗不本于孔子之仁道。

    然言仁而不酌以義,則仁道不可通也。

    孔子論《詩》,曰“可以怨”。

    庶民對于剝削階級而有怨。

    因怨起争,因争得以蕩平階級,然後仁道通,兼愛兼利之公道大行矣。

    墨子非儒,殊不知其所非者,乃當時政俗之敝,正由儒者之道未行耳。

     道家之學原本《大易》,孔子之枝流也。

    《莊子》《天下篇》,以關尹、老聃并為一派而評論之,可見二人并為道家之祖。

    然《天下篇》叙述二人,先關而後老必非無故。

    或關尹年輩稍長,或莊子所心契者尤在關,今亦無從考辨。

    漢初以黃、老并稱而不及關,老學遂獨傳。

    或者申、韓之術從老氏轉手,大顯于六國季世,韓非書且為呂政所取法,老學遂藉申、韓以盛行,而關學乃式微欤。

    老子之年代當後于孔子,而前于孟子。

    孔子早年其群俗尚存質樸,中年以後則文僞日滋,而樸風凋喪殆盡矣。

    《論語》《先進篇》,“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按先進猶言前輩。

    孔子言先進于禮樂,文質得宜,今嫌其樸,呵為野人。

    野人,鄉村庶民之稱。

    後進于禮樂,君子也。

    按後進猶言後輩。

    後進之于禮樂,文過其質,今乃謂之君子。

    君子,賢士大夫之稱。

    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按孔子自言從先進,惡時俗之文過其質。

    據此,可見孔子晚年時,社會日趨于文侈。

    《老子》之書,忿嫉文明,而欲返之太古,痛诋智慧出,有大僞,則其文飾、詐巧,更為孔子所不及睹。

    故就《論語》、《老子》二書比較,知老後于孔也。

    其前于孟子者何?《老子》書中随處可玩味其時代之尚文。

    鬥靡、競巧、逐利,至《孟子》書則可見六國崩潰之勢已亟,民“救死而恐不贍”。

    見《孟子》《梁惠王篇》。

    “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篇名,茲不及檢。

    則已無文可尚,無巧可競也。

    故以《孟》、《老》二書比較,則知老前于孟也。

    《天下篇》稱關尹、老聃俱為古之博大真人,則兩人年代當相近。

    《史記》《老子傳》載老子去周至關為關令尹著書事,當不足信。

    《春秋》時士人已有僞造之風。

    孔子曰:“吾猶及史之缺文也”,言猶及見古史記事,有難征者,則缺文以存疑,不妄傳也。

    今亡已夫。

    亡讀無。

    孔子歎今之治史者好造僞,而不肯缺文存疑。

    迄戰國而此風更盛,孟子言“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見《孟子》《盡心章》。

    與孔子同感也。

    或六國時,老子後學僞造老子為關尹著書事,以見關學猶禀于老,此與孔子入周問禮于老事,同為老之後學僞造。

    馬遷不考而載入《史記》,甚矣其妄也! 《天下篇》論晚周學派,于各家皆深入,其天才卓絕,慧解極高。

    關尹、老聃,莊子特叙論之于其自述之前,明示師承所在,其重要可知已。

    今節錄其說而逐句為之注,如下: “以本為精。

    ”注曰:本,謂道,道者,萬物之本源,夐然無對,寂然無象,精之至也。

    精者微妙義。

     “以物為粗”。

    注曰:《大戴禮》《哀公問篇》有曰:“大道者,所以變化而凝成萬物者也。

    ”此孔門相傳之義,而道家所承也。

    但道家“以物為粗”,則有道與物歧為二,精與粗不相融之過,故老聃歎“萬物為刍狗”,而莊周亦“以人為小也”。

    道家學《易》畢竟有未徹在,其持論時見矛盾,此不及論。

     “以有積為不足。

    ”注曰:此就吾人體道之功而言。

    老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損者,用力于内。

    損去惑障,方可悟道,而自足于内,其充實不可以已。

    益者,為學則用力于外,即物窮理。

    其功日積,而所獲乃多。

    然複須知,若雲為學之功,即可見道,則是本格物之術,以推求大道,推求益深,迷眩愈增。

    所以者何?大道者,所以變化而凝成萬物者也。

    道究不即是物,執物以求道,何可見道?夫學之用力于外者,固日有所積矣,而欲由此見道則知識愈積多者,将愈為大道之障。

    其學無本,其中無主,故知有積者正是不足于内也。

     “澹然獨與神明居。

    ”注曰:澹然者,損去惑障。

    知識止乎其所不及,毋妄猜度,則神明昭徹矣。

     “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

    ”注曰:《天下篇》叙述諸家,其開端皆曰“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雲雲,此蓋假設之辭,不必古代果有此等學派也。

    然人類思想本不囿于一途,總有若幹派别。

    道家雖始于關、老,而此派思想必不由關、老一二人偶然創發,其前乎關、老者,蓋已造此端,但未能深造與發揮耳。

     “建之以常無有。

    ”注曰:常無有者,無有二字,各連上常字成詞,即作常無,常有解。

    郭象注誤,不可從。

    建者建立。

    常無、常有,相反相成。

    誰其建之,自然而已。

    窮理到至極處,不可複問因由,故雲自然。

    自然者,無建而自建。

    常無者,斥心而為名;常有者,斥物而為言。

    夫心斡運物而無有形,故說常無;物含缊心而顯其質,故雲常有。

    然物以成質而名有,其質不固定,則有非堅住不易之有,心以無形而名無,則無非空無之無。

    道家有無之論,準《大易》乾坤而立,幹無形而坤有質,是心物所由分。

     “主之以太一。

    ”注曰:太者,贊詞。

    一者,絕對義,即本體之名,此《易》之所謂太極也。

    心物同為太一之發用,太一是心物之實體,故道家之學在攝用歸體,以主一為究竟。

    道家學《易》,而終别乎儒,其故在此。

    《易》《系辭傳》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孔子之學要在于用而識體,即于萬變萬動而逢其原。

    原者,謂一。

    于用識體者,譬如于衆漚而識大海水。

    孟子觸處逢原之說亦此旨。

    夫萬變逢原即萬變而皆不失其正,是乃稱體起用。

    稱字去聲。

    此義深微,強為取譬,如冰由水成,而冰卻不失去水之濕潤等德性,故應說冰之起,恰恰是與其本來的水,相稱而起,以其未失水性故。

    今以冰喻用,以水喻體。

    此與攝用歸體,意義迥别。

    姑略言之。

    攝用歸體,将隻求證會本體,皈依本體,将對本體起超越感,而于無意中忘卻本體是吾人自性,不悟本體無窮德用,即是吾人自性德用。

    不悟二字,一氣貫下。

    雖複不承認本體為有人格之神,而确已将本體從吾人自身推向外去,關、老之學“主之以太一”,太一,即本體之名。

    見前注。

    确有謬誤在。

    後來莊子承其流,遂以為本體即是外界獨存,變化無窮的大力,而吾人與萬物皆外在大力之變化所為,此言萬物,即天地皆在内。

    太空無量天體,乃物之大者耳。

    方其為是人是物也則偶然已爾。

    《莊子》《至樂篇》曰:“種有幾,按種者物種。

    幾字,即複文機字,其缺木旁,蓋傳寫誤耳。

    後結,“人又反入于機”雲雲,可證此節首句一幾字。

    即結處之三機字,前後相貫也。

    胡适解幾字,甚誤。

    蓋此節言物種變化,實由有外在之大力,陰司其機,得水則為繼,此言萬物所以能随環境而變化者,以有陰司其機者故也。

    以下準知。

    得水土之際則為竈玭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鳥。

    中略程生馬,馬生人,馬是高等動物,由高等動物而進至最高之人類,故曰馬生人。

    人又反入于機。

    人死則精氣消散,又反入于造物之機。

    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

    ”凡發動所由,皆名為機。

    詳此所雲,則以物種變化,實由有外界獨存之唯一力量,陰司其機。

    “萬物皆出于機”,又皆反“入于機”,則萬物直是造化之玩具。

    《大宗師篇》曰:“偉哉造物,又将奚以汝為,将奚以汝适?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又曰:“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司夜;雞之司夜,待晨而先鳴也,造化之機,若化我之左臂為雞,我則因而司夜。

    此言吾人隻有被動已耳,下文亦此意。

    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言化我之右臂為彈子,我因擊鸮以供烹炙。

    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言化我之尻為車輪,化我之神為馬,我則因而乘之也。

    又曰:“以生為附贅懸疣,贅疣者,頭面皮膚上贅生之結肉,狀隆凸,俗名斑點者,即此類,乃不應有而有者。

    或曰結肉,名附贅。

    手生枝指亦名贅。

    疣則瘤之最大而成球狀者,面部或頸部偶有之,故曰懸疣。

    以死為決疣潰癰。

    ”言人死,則如疣之決毀,如癰毒之潰散,不足惜也。

    詳莊周之論,蓋驚歎有外界唯一之大力,獨司造化之機,吾人或萬物皆出于機,又皆反入于機,隻是造化之玩具。

    人生無一毫自主自動力,無一毫意義,無一毫價值,故生如贅疣,無足貴,無所樂,死如癰之自潰,疣之自決,亦非所惜。

    《秋水篇》曰:号物之數曰萬。

    “人處一焉,此其比于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其哀人之微小也如是。

    此等下劣思想,關、老固已開其端,而猶未至若此之甚也。

     有難餘者曰:“《莊子》《德充符篇》有雲:‘官天地、府萬物,’公嘗稱之,其與《大宗師》等篇不符,何耶?”答曰:《德充符》“官天地”雲雲者,就此心之知,冥然順化而言。

    知與化一,固已妄小己。

    夫忘小己而與化為一,則不謂為“官天地、府萬物”得乎?莊子自以為其歸宿在此,然而誤矣。

    莊子本以大化為外界獨存的力量,而以人為小。

    由其說,吾人與大化根本不一,今乃謂以其知,恒與化相俱,即知與化為一,莊子以為,知與化為一,即心未嘗死。

    以知與化俱,非無知故。

    然此知,實乃亡物我,外生死,直與化冥合為一,故非普通所謂知識之知。

    莊子自以為,其最高無上之境在此。

    從來罕有識其意者,唯郭象注得之。

    何自相矛盾已甚哉?莊子蓋以吾人本不得與化為一,因欲以其心知,專系于化,不悟化非死物,系之則化亦死矣。

    知系于化,謂心未死得乎?莊子天才甚高,而于道未徹在。

    吾有時稱莊子語蓋節取之,以達吾旨耳。

    其實,吾與莊子究判天淵。

    須知,莊子之宇宙論實隻承認外在大力,司造化之機耳,吾人或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直同大造之玩具,無足算也。

     孔門之學于用而識體,即于萬化萬變萬物,而皆見為實體呈現。

    易言之,實體即是吾人或一切物之自性,元非超脫吾人或一切物而獨在。

    大化無窮德用,即是吾人自性固有。

    大化,猶雲實體之流行。

    實體即是吾人自性,故大化非外在。

    吾人或一切物之變化創新,即是人與物各各自變自化,自創自新,未有離吾人或一切物而獨在之化源也。

    然則我之臂與尻,何至不能操之自我,誰謂有外力化之以為雞為彈為輪耶?而況我之神,讵有外力化之以為馬耶?又複應知,吾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一源以為其自性,一源,猶雲實體。

    譬如衆漚,各各皆得大海水為其自體。

    如甲漚以圓滿的大海水為其自體,乙漚亦以圓滿的大海水為其自體,乃至無量漚莫不皆然。

    吾人或一切物各各皆得一源以為其自性,可由此譬而悟。

    是故人各足于其性分,性分,就其自性而言,即是就一源而言。

    至大無匹。

    無匹者,絕對義。

    莊周不見自性,妄以人為小,豈不惜哉!人者萬物之靈長,裁成天地,曲成萬物,位天地,育萬物,參贊造化者,人道之盛也,顧可自小哉?夫攝用歸體,為不悟一源者說,此是一種方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