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劉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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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天地萬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

     心在天地萬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

     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

     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

     這裡第一項,比較易解釋。

    第二項下一句,也還易解釋,但上一句便不然,這顯然是一個無極而太極的獨體了。

    第三第四項,依随第二項上一句而來,這近于像西方哲學如黑格爾之所謂絕對精神了。

    如此般的來體認,實也不易得親切。

     王守仁的良知學,若偏主在“即知即行,事上磨練”的那一面,便成為浙中與泰州,這一派演進到羅汝芳,滿街都是聖人,捧茶童子亦是良知與天理,那就發展到極點,無可再進了。

    若偏在“主靜歸寂”的一面,便成為江右派。

    羅洪先是其中翹楚,演進到東林高攀龍,工夫已到盡頭處,宗周卻要說他半雜禅門了。

    但若像宗周般,說成一太極之獨體,在思想進展上,也就無可再說了。

    黃宗羲乃宗周及門弟子,他說:“姚江之學,惟江右得其傳。

    ”又說:“今日知學者,大概以高、劉二先生,并稱為大儒。

    ”但高攀龍與劉宗周畢竟學派有不同,此處暫不深辨,要之無論是高或是劉,他們講王學,總得要回頭牽到朱子來講,是他們都帶有由王返朱之傾向。

    隻攀龍可說是新朱學,而宗周則仍可說是王學到了盡頭了。

    宗周也有靜坐說,他謂: 人生終日擾擾,一著歸根複命處,乃在向晦時。

    即天地萬物,不外此理。

    于此可悟學問宗旨,隻是主靜。

    此處工夫最難下手,姑為學者設方便法,且教之靜坐。

    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苟有餘刻,且靜坐。

    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

    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

    無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則放下,沾滞則掃除,隻與之常惺惺。

    此時伎倆,不合眼,不掩耳,不跏趺,不數息,不參話頭,隻在尋常日用中。

    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卧,都作坐觀。

    食息起居,都作靜會。

    昔人所謂勿忘勿助間,未嘗緻纖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

    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

    善學雲者,隻此是求放心親切工夫。

    從此入門,卻從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

    會得時,立地聖域。

    不會得時,終身隻是狂馳了。

    更無别法可入,且學坐而已。

    學坐不成,更說怎學?坐如屍,坐時習。

    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于自然。

    《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

    ”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 這仍與高攀龍所謂靜坐之法隻平平常常默然靜去者,一色無兩樣。

    從前王守仁在龍場驿,萬苦千辛中,悟出了良知,哪裡是平平常常,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的靜坐着?羅汝芳說:捧茶童子便即是聖人。

    現在說平平常常,默然靜去,立地是聖域。

    這已是禅家味。

    但不甘心去做捧茶童子。

    于是仍隻在一室中默然靜去。

    可見宗周在工夫上,自己也不脫“半雜禅門”之四字。

    但在他的思想理論上,卻又轉變出黃宗羲。

    宗羲《明儒學案》序,開宗明義的說: 盈天地皆心也。

    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

    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

    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

    是以古之君子,甯鑿五丁之間道,不假邯鄲之野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

    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靈根者,化為焦芽絕港。

     宗羲這番話,若和上引宗周的體認親切法四項目對看,便知他的思想來源。

    但如此說來,雖像完成了陸王之心即理,而所以窮此心之萬殊的工夫,則正在窮萬物之萬殊,如是則格物窮理便是盡心知性。

    豈不又像在調和了程朱與陸王?而實際則可說是由陸王又轉回到程朱來。

    但這裡卻又和程朱、陸王的理學精神,露出一絕大的不同點。

    無論是程朱或是陸王,都要在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導原則,無論是心即理,或是性即理,理總是一切的準繩。

    他們因于針對着佛教,自身均不免染上些教主氣,因此都要争傳統。

    現在黃宗羲的觀念,卻把這傳統觀念沖淡了,把這統總一切的大原理忽視了。

    循此而起的新學術與新思想,如網解綱,就宋明理學言,不免要放散了。

    道術将為天下裂,下面顯然會走上一新方向。

    縱使時代不變,思想也要變,何況是滿清入關,又來一時代變動的大刺激?于是宋、元、明三代七百年理學傳統,終于在明末諸儒手裡,宣告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