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 羅汝芳、趙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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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正在其跳出靜坐的一關。

    而淺者遂認靜坐為禅學,這不該不辨析。

     但朱熹早說程門如謝良佐、楊時後梢皆沒入禅去。

    又明明說陸九淵近禅。

    陳建《學蔀通辨》,都引朱熹話證陸王是禅學。

    即王學後人亦說羅汝芳是禅。

    可見在中國學術傳統中,自不免有此禅的一條路,故佛門禅宗,實亦由中國僧人自創。

    但儒學正統,則必辨之此為“彌近理而大亂真”。

    此當通觀儒學大體,與其思想之彼此異同,乃可以知之,固不得隻以儒、釋疆界一語而輕忽視之也。

     或者又以不讀書為禅。

    此近似而不全是。

    汝芳同時有趙貞吉,字孟靜,号大洲,四川内江人。

    六歲誦書,日盡數卷。

    官至大學士,以與高拱不合,罷官歸。

    杜門著述,拟作《二通》,以括古今之書。

    内篇曰《經世通》,外篇曰《出世通》。

    内篇又分二門:曰史,曰業。

    史之為部四:曰統,曰傳,曰制,曰志。

    業之為部四:曰典,曰行,曰藝,曰術。

    外篇亦分二門:曰說,曰宗。

    說之為部三:曰經,曰律,曰論。

    宗之為部一:曰單傳直指。

    書未成。

    他講學即不諱言禅,其《答友人書》曰: 仆之為禅,自弱冠以來,敢欺人哉?試觀仆之行事立身,于名教有悖謬者乎?則禅之不足以害人,明矣。

    仆蓋以身證之,非世儒徒以口說诤論比也。

     宋明理學大傳統在辟佛,尤其在辟佛學中之禅。

    縱有喜近禅學的,但以儒學正統而公開自認為禅者,則似乎貞吉以前還沒有過。

    但他講學,也隻講忠恕。

    他說: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不欺其心為忠,能度人之心為恕。

    夫不欺自心與能度他心者,豈今之人盡不能哉?循是義也,堂堂平平,以入夫子之門,是千載而昕夕也。

     當知這種精神,便是佛學中禅學的精神。

    宋明儒所公認儒、釋疆界者,以為釋氏“以覺為性”,隻尊知覺,而吾儒則“以理為性”,要在知覺中發明出義理。

    運水搬柴即是神通,這是佛學中之禅。

    必知運水搬柴有運水搬柴之理,這才是儒。

    但儒中有一派,認一切理不必向外求,即我本心便會自懂得,而且隻我心懂得的始是理,此即陸王一派所謂的心學。

    心學發展到極點,便成為儒學中之禅。

    貞吉則坦率自己承認了。

    他又說: 學術之曆古今,譬之有國者:三代以前,如玉帛俱會之曰,通天下之物,濟天下之用,而不必以地限也。

    孟、荀以後,如加關譏焉,稍察阻矣。

    至宋南北之儒,殆遏籴曲防,獨守溪域,而不令相往來矣。

    陳公甫嘗歎宋儒之太嚴。

    夫物不通方則用窮,學不通方則見陋。

    且諸子如董、揚以下,蘇、陸以上,姑不論。

    晦翁法程、張矣,而不信程、張;尊楊、謝矣,而力辟楊、謝。

    凡諸靈覺明悟通解妙達之論,盡以委于禅,目為異端,而懼其一言之污也。

    顧自日看案上六經、《論》《孟》及程氏文字,于一切事物,理會以為極緻。

    至太極、無極、陰、陽、仁義、動靜、神化之訓,必破碎支離之謂善。

    稍涉易簡疏暢,則動色不忍言,恐堕異端矣。

    夫謂靈覺明妙,禅者所有,而儒者所無。

    非靈覺明妙,則滞窒昏愚,豈謂儒者必滞窒昏愚而後為正學耶? 從前佛學中禅學所争,也争這一點。

    他們不認為成佛成菩薩隻限一條路,人人可以各就自己方便成佛成菩薩。

    四面八方,都通到佛地,條條路可以去佛國。

    所以最簡單卻是最廣大,最徑直卻是最曲折。

    邵雍誡程頤,面前路子應放令寬。

    後來反對宋明儒理學的,也都在這上面反對。

    但把這一條路真放寬了,條條是路便成沒有路。

    于是上路的便易猖狂妄行,而流弊不勝了。

    黃宗羲批評說: 先生謂禅不足以害人者,亦是有說。

    朱子雲:“佛學至禅學而大壞。

    ”蓋至于今,禅學至棒喝而又大壞,棒喝因囑付源流而又大壞。

    就禅教中分之為兩:曰如來禅,曰祖師禅。

    如來禅者,先儒所謂語上而遺下,彌近理而大亂真者是也。

    祖師禅者,縱橫捭阖,純以機巧小慧,牢籠出沒其間,不啻遠理而失真矣。

    今之為釋氏者,中分天下之人,非祖師禅勿貴。

    遞相囑付,聚群不逞之徒,教之以機械變詐,皇皇求利,其害豈止于洪水猛獸哉?故吾見今之學禅而有得者,求一樸實自好之士而無有。

    假使達摩複來,必當折棒噤口,塗抹源流,而後佛道可興。

    先生之所謂不足以害人者,亦從彌近理而大亂真者學之。

    古來如大年楊憶東坡蘇轼無垢張九成了翁陳瓘一輩,皆出于此。

    若其遠理而失真者,則斷斷無一好人也。

     這一批評,可謂沉痛。

    宗羲正亦見于晚明狂禅僞良知流弊,而不得不發此沉痛之糾彈。

    禅宗精神,本在放寬路,讓人走。

    但循至條條是路,盡人可走了,則實際會變成沒有路。

    六祖不傳衣缽是對的,但後來的禅學,卻宗派紛起,明處沒有路,暗裡另有路,公開無衣缽,暗裡仍還有衣缽。

    這便是宗羲所謂的囑付源流了。

    于是路隐入了暗處,自然會有機械變詐,有棒喝機鋒。

    流弊所及,明裡是佛菩薩人人可做,暗裡是祖師叫人難當。

    學術思想的流弊,到了這一步,其勢非變不可了。

    勢須另開道路,另定規轍,這是晚明思想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