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 羅汝芳、趙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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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汝芳一人之自述,卻可透露出當時學術思想演變進趨之大消息。

    宋、明學講到王守仁門下,實已發揮得最易簡,最切近,義無餘蘊了。

    然而種種歧見,種種争辨,還是愈歧而愈狹,愈辨而愈細,使人入而不能出。

    真用功人,不由得你不深感到這裡的苦處。

    汝芳說:“學得沒奈何,然後遇此機竅。

    ”當知唐代禅宗,也正是在這一局面下進爆而出的。

    從此卻把宋、明幾百年各家各派争辨歧見,隻把孔孟“孝弟”兩字來統括淨盡了。

    但孝弟隻是盡人事,如何把來通天道?于是古經籍中《易經》一書,便成為汝芳最難打通的一關。

    直從周、邵、張諸家,到朱熹之格物窮理而求一旦之豁然貫通,是一條路。

    又從程颢之“學者先須識仁”,到王守仁的“人心一點靈明是天地萬物發竅最精處”,又是一段路。

    此刻汝芳則隻把捉到天地生生之德,來和斯人孝弟之心绾合成一了,又可省卻許多葛藤與繳繞。

    如是說來,真是愚夫愚婦,當下便知便能了。

    卻不料正為如是,也把古聖人古經典地位,都讓世間愚夫愚婦日常心情代替占盡了。

    試問:這一種精神,如何不說它是佛門中禅的精神呢? 問:“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又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意果何如?”羅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間,隻是一個大生,則渾然亦隻是一個仁。

    中間又何有纖毫間隔?故孔門宗旨,惟是一個‘仁’字。

    孔門為仁,惟一個‘恕’字。

    如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分明說己欲立,不須在己上去立,隻立人即所以立己也。

    己欲達,不須在己上去達,隻達人即所以達己也。

    是以平生功課,‘學之不厭,誨人不倦’。

    其不厭處,即其所以不倦處。

    其不倦處,即其所以不厭處。

    即今人說好官相似,說官之廉,即其不取民者是也。

    而不取于民,方見是廉。

    說官之慈,即其不虐民者是也。

    而不虐乎民,方見是慈。

    統天徹地,膠固圓融,自内及外,更無分别,此方是渾然之仁,亦方是孔門宗旨。

    ” 汝芳講學之着精神處,正在他不講理,隻講事,而正在事上顯出了理。

    所以禅宗興起,同時便會有華嚴。

    華嚴講“事理圓融”,卻要講到“事事圓融”。

    必待講到這裡,才如行人到了家。

    但行人到家了,也便無路可走了。

    佛學如此,宋、明理學也如此。

     問:“孔門恕以求仁,先生如何緻力?”曰:“方自知學,即泛觀蟲魚,愛其群隊戀如,以及禽鳥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鳴相應,渾融無少間隔。

    辄恻然思曰:‘何獨于人而異之!’後偶因遠行路途,客旅相見,即忻忻談笑終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

    别去,又辄恻然思曰:‘何獨于親戚骨肉而異之!’噫!是動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

    從此痛自刻責,善則歸人,過則歸己,益則歸人,損則歸己。

    久漸純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間隔,而家國天下,翕然孚通。

    甚至膚發不欲自愛,而念念以利濟為急焉。

    三十年來,覺恕之一字,得力獨多也。

    ” 這些處,全不是在講學,隻是在講生活,講日常。

    程颢說:“觀雛雞可以識仁。

    ”但這話仍像在講學講義理。

    必待一切落實到具體日常生活上,此種義理與此種學,才如行人到了家。

    但行人到家了,便不再有路了。

    因此王學傳統,實也不必再要有何心隐、李卓吾,自會衰歇了。

     汝芳孫懷智,嘗閱《中峰廣錄》,汝芳辄命屏去,曰: 禅家之說,最令人躲閃,一入其中,如落陷阱。

    更能轉出頭來,複歸聖學者,百無一二。

     可見汝芳不願講禅學。

    但一種思想,隻要真能鞭辟近裡,真能笃實易簡,到真人人易知易能的階段,反身當下而即是,用不着對古聖賢古經籍傳統再追求。

    這樣的思想,便早是佛教中的禅學了。

    汝芳決不隻如禅宗祖師們,僅說運水搬柴是神通。

    他還要說孝弟慈,要說仁恕一體。

    但所說内容盡相異,而我們則仍不妨說他是理學中的禅。

    許多人說陸王心學是禅,正為其早帶有這樣的精神。

    再追溯上去,程颢早帶有這種精神了,甚至可說連孟子也有這一種精神。

    禅宗本是佛教傳入中國後由中國人自己開創的新宗派。

    我們也可說,中國思想裡,本帶有這一種禅的意味呀!因此中國思想不易在宗教與哲學上演進。

    這卻是中國思想一個特殊點。

    但許多人不了解此意,如陳建《學蔀通辨》,把陸九淵主張教人靜坐,收拾精神,認為是禅學。

    其實禅宗祖師們正反對靜坐。

    陳建又說王守仁是禅,但如江右王門羅洪先,盡教人靜坐,并不能說他是禅學。

    而汝芳則正從靜坐中解放逃出的。

    他嘗說: 嘗過臨清,劇病,怳忽見老人語之曰:“君自有生以來,觸而氣每不動,勌而目辄不瞑,擾攘而意自不分,夢寐而境悉不忘,此皆心之痼疾也。

    ”愕然曰:“是則予之心得,豈病乎?”老人曰:“人之心體,出自天常,随物感通,原無定執。

    君以夙生操持,強力太甚,一念耿光,遂成結習。

    不悟天體漸失,豈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

    ”驚起叩首,流汗如雨。

    從此執念漸消,血脈循軌。

     這一節話,可與他臨田寺閉關遇顔鈞指點一節合看。

    汝芳近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