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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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幾年來,中國著述界發見一部萬人贊賞的“大著作”,即胡适博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這部書的價值到底怎樣,除梁啟超一篇幾千字的評論外,簡直沒有人做過有系統的詳細的估計,所謂“萬人贊賞”不過像戲院中捧場的朋友們,提起嗓子,一唱百合地叫幾聲“好,好,好”罷了!

    中國的所謂學者,尤其是所謂哲學家,對于這樣一部風行全國和影響最大的著作,僅止于簡單的叫好,而無詳盡的批評,這不獨對不起一般讀者,并且也對不起作者,不獨會使一般讀者發生盲從的傾向,并且也會使作者發生矜誇的傾向,于是學術因磨砺而愈益進步的現象從此消滅了。現在專就作者而論,隻要看看他在一九二七年《整理國故與打鬼》中所說的一段話,就可以知道它因批評界的溺職,呈出一種何等驕傲自滿的态度:

    “西滢先生批評我的作品,單取我的《文存》,不取我的《哲學史》。西滢究竟是一個文人;以文章論,《文存》自然遠勝《哲學史》,但我自信,中國治哲學史,我是開山的人,這一件事要算是中國一件大幸事。這一部書的功用,能使中國哲學史變色。以後無論國内國外研究這一門學問的人,都躲不了這一部書的影響。凡不能用這種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斷言,休想站得住。”

    這段話的最後幾句,即使出于讀者之口,已不免是沒有分寸的拍馬,至出于作者之口,那簡直是信口開河的吹牛了!當我看到這裡時,不禁為萎靡不振慘淡無光的中國學術界抽一口冷氣,覺得批評事業是目前最切要的企圖,比其他一切譯著都來的重要;因為批評,尤其是對于一部最有權威著作的批評,在積極方面可以促進學術的發揚與進步,在消極方面可以阻止讀者盲從和作者矜誇的傾向(更可以阻止世人的濫作濫譯)。可是我為生計所迫,仍操我向來的筆墨生涯,因循複因循,未遑及此。直至去年冬季,作《我的生平》一書(共三十餘萬言),回顧留德時代的學業,才用一專章(第十二章)寫出我對于胡博士這部“能使中國哲學史變色”的大著的批評。然批評此書何以适在那個時期呢?因為我在德國留學,獲得一種唯物史觀的觀點與辯證的方法,特在回憶中介紹出來,并以之和歐美資産階級最時髦的實驗主義作個比較(第十一章,約九萬字,内中有五萬多字是批評這種主義的);接着又叙述我當時利用新獲的武器,向友人口頭批評《哲學史大綱》,指出應用實驗主義的方法著書,可以産生怎樣謬誤的結果。現《我的生平》雖正在付排,但此項專門著作實有另印單行本的必要,因為這一章不獨對于胡博士的《哲學史》從頭至尾,加以解剖,且處處提出我自己的見解,與之對抗。所以這不僅是一種消極的批評,并且還是一種積極的主張,尤其是對于春秋戰國諸子的階級性,都有一種明白的分析,使他們學說的背景顯露無餘,為中國著作界的創舉,可以供全國人士的參考。故特将此章的開端略加修改,目錄中的小題重行增訂,先與世相見;并希望胡博士和讀者不吝指教,共同起來作一番熱烈的論戰,則中國學術界的前途,也許能因此放一線光明了。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日作者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