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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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遂不覺汗流浃背,于此可見陸學的門徑了。

     第二是發明本心。

    何謂發明本心?就是孟子所說“不失其赤子之心”。

    陸子亦相信人性皆善,隻要恢複本心,自然是義不是利,自然能夠立大。

    做學問的方法無他,“求其放心而已”。

    本心放失,精神便衰頹,本心提起,志氣立刻振作。

    好像一座大火爐,縱然飛下幾塊雪片,絕不能減其熱烈。

    陸子這個話,從大程子出,大程子的“識得仁體”,就是陸子的“發明本心”。

    以現在的話來說,又叫着認識自我。

    人的本心,極其純潔,隻要認識他、恢複他,一切零碎壞事俱不能搖動。

    人看事理不明,因本心為利害所蒙蔽了。

     知識方面,朱子以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而其精蘊,則已具于聖賢之書,故必由是以求之。

    陸子以為學問在書本上找,沒有多大用處,如果神氣清明,觀察外界事物自然能夠清楚。

    修養方面,朱子教人用敬,謹嚴拘束,随時随事檢點。

    陸子教人立大,不須仔細考察,隻要人格提高,事物即難搖動。

    所以朱謂陸為空疏,陸謂朱為支離,二家異同,其要點如此。

    陸不重書本,本身學問雖博,而門弟子多束書不觀,袖手清談,空疏之弊,在所難免。

    朱子重書本,并且要“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但天下事物如此之多,幾十年精力,一件都不能窮,又安能即凡物而窮之呢? 兩家主張不同,彼此辯論,互不相服。

    後來有許多人,專講調和,或引朱入陸,或引陸入朱,而兩家門下則彼此對抗。

    引陸入朱的人,以為自經鵝湖之會以後,象山領悟朱子,子壽尤為敬服。

    引朱入陸的人,如王陽明,作《朱子晚年定論》,李穆堂又作《朱子晚年全論》,證明朱子晚年與陸子同走一條路。

    然站在朱子方面的人,則目王、李為荒唐。

    平心而論,兩派各走各路,各有好處,都不失為治學的一種好方法,互相攻擊,異常的無聊。

    最好各随性之所近,擇一條路走去,不必合而為一,更不必援引那個,依附這個。

     南宋學派,主要的是朱陸兩家,曆元明清三代,兩派互為消長,直至現在,仍然分立。

    兩派之外,還有兩個人應當注意。

    一個是張南軒,可以說他是朱學的附庸,死得很早,沒有多大成就,與朱子并為一派無妨。

    南軒生在湖南,湖湘學派,與朱子學派,實在沒有什麼區别。

     一個是呂東萊。

    呂家世代都是有學問的人,所以呂家所傳中原文獻之學,一面講身心修養,一面講經世緻用,就是我們前次所說内聖外王的學問。

    朱陸偏于内聖,東萊偏于外王。

    東萊自己,家學淵源,很好很有名,雖然早死,而門弟子甚多,後來變為永嘉學派。

    永嘉學派,最主要的有這幾個:(1)薛季宣号艮齋。

    (2)陳傅良号止齋。

    (3)陳亮号同甫。

    (4)葉逋号水心。

    他們都是溫州一帶的人。

    艮齋、止齋,專講學以緻用,對于北宋周程一派,很多不滿的批評。

    以為隻是内心修養,拘謹呆闆,變為迂腐,應當極力提倡學以緻用,才不會偏。

    同甫氣魄更大,頗有遊俠之風,他的旗号是“王霸雜用,義利雙行”。

    對于朱子的窮理格物固然反對,對于陸子的義利之辨亦很反對。

    論年代,薛稍早,與朱陸差不多,二陳稍晚;論主張,艮齋和止齋相同,同甫走到極端。

    東萊本來是浙人,浙江學者大半屬東萊門下。

    東萊死,兄弟子侄門生,全走一條路,就是薛陳所走這條路,以後成為浙派。

     朱子自信甚堅,對于旁的學派,辯得很起勁。

    朱子在學問上的兩大敵,一派是金溪(即象山),一派是永嘉(即薛、葉、二陳)。

    朱子很痛心,本來東萊門下全都和他要好,後來都跑到永嘉一派去了。

    文集中,與象山和止齋辯論的信很多;語錄中,批評陸派和永嘉的話亦很多。

    朱陸在當時都很盛,朱子門下最得意的是黃勉齋、蔡元定,沒有多大氣魄,不能夠把他的學問開拓出來。

    其後一變再變,成為考證之學。

    朱子涵養用敬的工作,以後沒有多大發展;進學緻知的工作,開後來考證一派。

    朱派最有光彩的是黃震(東發)、王應麟(伯厚)二人,黃的《黃氏日鈔》,王的《困學紀聞》,為朱派最有價值之書。

    清代考證學者,就走他們這一條路。

     象山門下,氣象比朱派大。

    朱子對于象山雖不滿,而謂其門下光明俊偉,為自己門下所不及。

    象山是江西人,在本地講學最久,但幾個大弟子都是浙東人,所謂甬上(甯波)四先生,即楊簡、袁燮、舒璘、沈煥,得象山的正統。

    江浙二省,在學術上有密切關系。

    象山是江西人,其學不傳于江西而傳于浙東。

    陽明是浙東人,其學不傳于浙東而傳于江西。

    楊、袁、舒、沈是浙東,呂、薛、陳、葉亦是浙東,後來陸派同永嘉結合,清代的黃梨洲、萬季野、邵念魯、章實齋,他們就是兩派結合的表現。

     南宋四子,實際上隻有三派,即朱派、陸派及永嘉派,這三派在當時尚未合一。

    南宋末年,幾乎握手,可惜沒有成功。

    元明以後,朱學自為一派,陸永合為一派,其勢力直籠罩到現在。

     南宋時代,南方的情形如此,北方的情形又怎麼樣呢?北方自金人入主後,中原殘破,衣冠之屬相繼南遷。

    所以在宋金對峙時,南方的文化比北方高。

    但金至世宗一朝——約與孝宗同時,四五十年間,太平安樂,極力模仿漢化,文運大昌。

    金方所流行者,為三蘇一派,因為模仿東坡父子的文章,連帶模仿他們的學術。

    所以那政治上宋金對峙,學術上洛蜀對峙。

    北方的人,事事幼稚,文學不振,哲學更差。

    唯有一人,應當注意,即李純甫号屏山。

    宋儒無論哪一家,與佛都有因緣,但是表面排斥。

    宋儒道學,非純儒學,亦非純佛學,乃儒佛混合後,另創的新學派。

    屏山是宋人,自然要帶點佛學氣味,不過他很爽快,所著的《鳴道集》,直接承認是由佛學出來,對洛派二程異常反對,指為陽儒陰佛,表裡不一。

    他所講的内容,好像李翺的《複性書》,發揮得更透徹明白。

     朱子到晚年,一方面學派日昌,弟子遍于天下,一方面抵觸當道,頗幹朝廷厲禁。

    其中如宋甯宗的宰相韓侂胄執政時,在朝的朱子,及在野的同黨,俱持反對态度。

    侂胄亦指朱子為僞學,排斥不遺餘力。

    北宋的元祐黨人、南宋的慶元黨人,俱以正士為朝廷所不容。

    朱子死後,弟子不敢會葬,可見當時朱學所受壓迫的程度了。

    又經幾十年,到理宗中葉及度宗初葉,僞學之禁既開,而當時講學大師,朱陸兩家門下(陸派亦在僞學禁中),俱在社會上很有聲譽,朝野兩方,對宋學異常尊崇,其勢複振。

    不久,宋室滅亡,蒙古代興。

     元朝以外族入主中國,文化不高,時間又短,在學術史上占不了重要位置。

    内中隻有戲曲的文學差可撐持,天文數學亦放異彩,至于哲學方面則衰微已極。

    元朝學者,唯許衡(魯齋)、劉因(靜修)、吳澄(草廬)三人,稍露頭角。

    這幾位在元朝為大師,在全部學術史上,比前比後,俱算不了什麼。

    固然朱學在元朝很發達,但朱學在宋末已為社會上所公認,元人不過保守權威,敷衍門面,無功可述,現在隻好略去不講。

     明太祖初年,規模全屬草創,對于文化,未能十分提倡。

    到永樂時,始漸注意,《性理大全》即于是時修成,以五子(周、程、張、朱)學術為主。

    此書編得很壞,純屬官書,專供科舉取士之用,使學者考八股時,辨黑白而定一尊,除五子外,旁的俱所排斥。

    明人編修《性理大全》,用以取士,号尊宋學,尤其是程朱一派;實則把宋學精神完全喪失,宋學注重修養,何嘗計及功名呢! 中間有幾個著名大師,為明學啟蒙期的代表,如方孝孺(正學)、吳與弼(康齋)、薛瑄(敬軒)、曹端(月川)、胡居仁(敬齋),俱在科舉盛行時代一心研究學問,不圖獵取功名。

    這種精神,極可佩服,而方孝孺風烈尤著,仗義不屈,為成祖誅其十族。

    他們幾個人的學問,都出于程朱。

    薛胡諸人,比較平正通達。

    吳康齋的學問,由朱到陸,明代陸學之盛自康齋起。

     明代中葉,新學派起,氣象異常光大。

    有兩個大師,可以代表,一個是陳獻章(白沙),一個是王守仁(陽明)。

    陳白沙是廣東新會的學者,離吾家不過十餘裡。

    他是吳康齋的弟子,他的學問,在宋代幾位大師中,有點像大程子,又有點像邵康節。

    那種蕭然自得的景象,與其謂之為學者,毋甯謂之為文學家。

    古代的陶淵明,與之類似,文章相仿佛,學問亦相仿佛。

    再遠一點,道家與之類似——老、莊之道,非陳、種之道,他的學風很像莊子。

    孔門弟子中,曾點與之類似。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種恬淡精神,兩人一樣。

     白沙叫人用功的方法,就在“靜中養出端倪”一句話。

    “端倪”二字太玄妙,我們知道他的下手功夫在用靜就得了。

    白沙方法,與程朱不同,與象山亦不同。

    程朱努力收斂身心,象山努力發揚志氣,俱要努力;白沙心境與自然契合,一點不費勁。

    “端倪”二字實在不易解,或者可以說是老莊的明自然,常常脫離塵俗,與大自然一緻。

    其自處永遠是一種鸢飛魚躍、光風霁月的景象,人格是高尚極了,感化力偉大極了,可惜不易效法,不易捉摸。

    所以一時雖很光明,後來終不如陽明學派的發達。

     白沙在家時多,出外時少。

    總計生平,隻到過北京兩次,旁的地方都未曾去,交遊總算簡單。

    他有一個弟子湛若水,号甘泉,亦是廣東人,與他齊名。

    當時稱陳湛之學,或稱湛王之學。

    甘泉做的官很大(禮部尚書),去的地方亦很多,所到之處就修白沙書院,陳學的光大算是靠他。

    甘泉比陽明稍長,甘泉三十餘歲,陽明二十餘歲,同在北京做小京官,一塊研究學問。

    陽明很受甘泉的影響,亦可以說很受白沙的影響。

     王陽明,浙江餘姚人,他在近代學術界中,極其偉大;軍事上政治上,亦有很大的勳業。

    以他的事功而論,若換給别個人,隻這一點,已經可以在曆史占很重要地位了。

    陽明這麼大的事功,完全為他的學術所掩,變成附屬品,其偉大可想而知。

    陽明的學問,得力于龍場一悟。

    劉瑾當國,陽明彈劾他,位卑言高,谪貶龍場驿丞。

    在驿三年,備受艱難困苦,回想到從前所讀的書、所做的事,切實體驗一番,于是恍然大悟。

    這種悟法,是否與禅宗參禅有點相類,我們也不必強為辯護,但是他的方法,确能應時代的需要。

    其時《性理大全》一派,變為迂腐凋敝,把人心弄得暮氣沉沉的,大多數士大夫盡管讀宋代五子的著作,然不過以為獵取聲名利祿的工具,其實心口是不一緻的。

    陽明起來,大刀闊斧地矯正他們,所以能起衰救敝,風靡全國。

     陽明的主要學說,即“緻良知”與“知行合一”二事。

    前者為對于《大學》格物緻知的問題。

    朱子講格物,教人“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這種辦法。

    朱子認為:《大學》所謂“明明德”的張本,從“大學之道”起至“未之有也”止,是經,以下是傳。

    “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有傳,唯有“格物緻知”無傳,文有颠倒斷節。

    朱子替他補上,其學說的要點,即由此出。

    陽明以為:讀古人書,有些地方加添,有些地方補正,這種方法固有價值,但是《大學》這篇,絕對不應如此解釋。

    所以他發表古本,不從朱子改訂本。

    主張格物緻知,即是誠意,因為原文說:“欲誠其意者,先緻其知。

    ”下面又說:“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慎獨,即是緻知,緻知的解釋,不是客觀的知識,乃孟子所謂“人之所不學而知者其良知也”的良知。

    “緻”的意思,是擴充它,誠意功夫如此。

    拿現在的話解釋,就是服從良心的第一命令,很有點像康德的學說,事到臨頭,良知自能判斷。

    如像殺人,頭一念叫你不要做。

    又像職份上的犧牲,頭一念叫你盡管做去,這就是良知;第二念、第三念,便又壞了。

    或者打算做好事,頭一念叫你做去,第二念覺得辛苦,第三念又怕危險,于是歇手不做,這種就是緻良知沒有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