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1995 這是我要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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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個有點悶熱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小芬站在娟姐後面,透過偌大的鏡子,偷偷觀察娟姐幫客人剪頭發的手法。

     “妳的頭皮有點紅喔,是不是常常熬夜?”小芬輕輕抓着女人的頭,手上滿是黏膩的泡沫。

     “頭皮紅可以看出來常熬夜啊?對啊,我最近比較晚睡。

    ”女人漫不經心看着桌上小電視上的綜藝節目“龍兄虎弟”,舒服地半阖着眼。

     “是因為工作才晚睡嗎?”小芬随口說,眼睛還是盯着娟姐利落的刀法。

     娟姐的動作很快,一刀接着一刀仿佛兩個刀片間裝着彈簧似地刀光連發,真不愧是理發店裡的第一快手。

    發絲落了滿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來不及應付客戶了,偏偏家裡有小孩又不能加班,隻好帶回家繼續做啰。

    ” “這樣不能報加班費好虧哦!” 話匣子一開,女人滔滔不絕地說起家庭與工作間的兩難。

     小芬有一搭沒一搭接腔,手指熟練地将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輕不重地壓在女人的頭皮上,時而加重力道,時而借着推弄泡沫讓手指休息。

     頭發早就幹淨了,但把頭發洗幹淨絕對不是重點,讓客人覺得頭皮被認真款待才是“洗頭的誠意”。

     從附近的商職畢業後,來到這個半家庭式的理發店已經快一年了,說好聽一點她的工作是發型助理,實際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頭小妹。

     一雙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幾顆頭,箇中辛苦外人難以體會,洗車工人還可以戴手套保護雙手,但小芬的手卻赤裸裸浸泡在化學藥劑裡——不管藥性号稱多溫和,化學藥劑就是化學藥劑,一天洗下來洗得小芬手指上的皮膚又皺又澀,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沒力氣将插進孔洞的鑰匙轉開。

     要不是懷有夢想,這份工作真難以為繼。

     “請問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嗎?” 小芬最喜歡這句對白,意味着“這顆人頭”又告一段落。

     “沒有。

    ”女人很滿意小芬的洗頭,也很滿意跟小芬的聊天。

     “謝謝,那我幫你沖水啰。

    ”小芬打開水龍頭,将水流順着自己的手掌再澆在女人的頭發上:“請問這樣的水溫可以嗎?” “可以。

    ” “謝謝。

    ” 這份工作,謝謝永遠不嫌少的。

     洗頭小妹要成為設計師,快則三個月,慢則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從小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做什麼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壞,既然成為設計師的過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這種每天洗頭又沖水的日子大概還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間理發店就不可能沒有洗頭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這間店最資淺的員工,這種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隻是洗頭,一直一直洗頭,不停不停的洗頭,畢竟非常無聊,就連與客人間的對話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後,洗頭就像反複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數學題。

     洗頭洗得十分熟練後,簡直完全不用腦袋也可以将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過鏡子偷學前輩的剪發的手法。

    “多長一雙眼”似乎是每個學徒的必經之路。

     一天偷學一點點,打烊後回家還有甜蜜的功課要做。

     那功課是一顆又一顆的塑料的人頭。

    小芬會一邊回憶前輩手上的刀法,一邊看着自己的夢想在無法抱怨的假人頭上輕快飛舞。

     這邊修修,那邊剪剪,假人頭報以淡淡的微笑,仿佛是肯定。

     從這一間小小理發店的小小洗頭妹開始,勤練手藝,努力不懈,總有一天自己也有機會拿起剪刀為某個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發型吧,所有的大設計師不都是這麼開始的嗎? “那我幫妳簡單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風機,笑笑地按下開關。

     2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計洗了二十六顆頭,十七顆女的,九顆男的,連手指甲都麻了。

     “記得把鐵門拉下來還要再鎖一次門啊。

    ” “廁所的衛生紙快滿了,順便喔。

    ” “地上就麻煩妳啦。

    外面的傘桶記得收進來。

    ” “電燈記得要全部關掉喔掰掰。

    ” 前輩們将昂貴的專用剪刀收進抽屜上鎖後,就一個個打着哈欠撐傘回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個工作才剛開始。

     先将收銀機上鎖,然後将鐵門拉下到隻能讓小孩矮身進出的高度。

     小芬一個人掃着地上的頭發,掃完了還得用拖把掃蕩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燙藥水也要仔細分門别類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廁所也是一個小小戰場。

     不過,小芬還滿享受一個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沒有人盯,沒有人罵,重點是不用再洗頭了。

     她将廣播轉到二十四小時的歌曲頻道,音量調到最大,一邊大聲唱歌一邊将地上的頭發稀裡呼噜掃進簸箕裡。

     “等一下宵夜吃什麼好呢?還是有點認真來減個肥?我看喔,外面下那麼大的雨,我還是直接沖回家泡泡面好了?還是等雨小一點再……” 正當小芬胡思亂想的時候,半拉下來的鐵門忽然發出急促的碰撞聲。

     “?”拿着掃帚的小芬彎腰,往外一看。

     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狼狽地卡在鐵門外,一手将鐵門用力向上扳,一手撐着地闆,試圖硬闖進來。

     “啊!”小芬警戒地抓緊掃帚,大聲叫:“你幹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說,但身子已整個鑽了進來。

     進來時還因太過莽撞,頭整個撞得鐵門喀啦喀啦作響。

     外頭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濕,一進來就弄得地上湯湯水水。

     “我什麼!”小芬吓得不知所措,連手中的掃帚也忘了裝腔作勢地揮舞:“告訴你,收銀機的鑰匙被老闆娘拿走了!快出去!” 闖進門的中年男子并沒有馬上站起來,而是彎着腰,半駝着身子。

     蒼白着臉,全身發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縫間依稀有鮮紅色的液體滲了出來。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這一幕,反而鎮定下來。

     ——這個人并無惡意,隻是個需要幫助的受傷男人,她瞬間有了這樣的認知。

     這名看起來至少四十五歲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環顧四周,這才看清楚了這是什麼地方,竟慢條斯理說道:“我,想剪個頭。

    ” 剪頭? “你應該去醫院吧?”小芬歪頭叉腰。

     渾身濕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聞,徑直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右手始終用力按住受傷的下腹,讓人無法看清楚傷勢有多嚴重。

     “先生,你這樣一直流血是不行的。

    ”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過來:“我幫你叫救護車,在救護車來之前你可以在這裡坐一下。

    ” 中年男子閉上眼睛,不想回答。

    大概也沒有力氣回答。

     此時門口一陣淩亂又急促的叫罵聲: “幹!跑哪去!” “怎麼可能跑一跑就不見了。

    一定是躲起來!” “幹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幹不要靠那麼近,你去那邊!” “他挨了一下跑不遠!你去那邊!你!你!跟我來!” “找出來兩下就給他死,在誰手上跑走誰就幫他挨一下聽到了沒!幹!” 叫罵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變,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罵聲是沖着他來的。

     但他卻沒有逃跑,也沒有要小芬将鐵門完全拉下,隻是繼續坐躺在正對梳妝鏡的椅子上。

    或許是預知了五分鐘後自己的命運,他隻讓不安的情緒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随即恢複剛剛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們先洗頭。

    ”小芬的聲音。

     閉眼的中年男子眉頭微皺,隻感覺到一張大毯子披蓋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随即頭發被澆上冰冰涼涼的洗發劑,然後是一點點溫水,接着很多很多泡沫在頭發上綿密地繁衍起來。

    頭皮瞬間麻了起來,感覺到十根非常柔軟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間。

     手指的觸感非常溫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這樣的力道可以嗎?”小芬如往常般詢問。

     “可以。

    ”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來越多,多到快從頭發摔到地上時,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聲越來越大聲仿佛就快沖到門口,中年男子的身體卻慢慢放松。

     锵啷啷啷啷…… 鐵門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間,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時間抹在中年男子的臉上。

    小芬看向闖進店裡的三個男人,繼續堆積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個兇神惡煞。

     “有沒有看到!看到……”一個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開山刀,嘴裡說不清楚。

     “現在店裡隻剩我一個人,所以你們要等比較久喔。

    ”小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個小時可以嗎?” 三個男人連交換眼神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離開時還順手将鐵門拉下一半。

     輕輕抹掉覆蓋在男子臉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繼續抓着男子的頭發,用自己揣摩出來的指壓法按摩頭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進行着。

     叫喊聲遠了。

     雖然依稀聽得到那些氣急敗壞的叫罵聲,但終究不再那麼具威脅性的近。

     小芬走過去,将鐵門整個拉下,從裡面反鎖。

     然後開始幫中年男子沖水。

     “水溫這樣可以嗎?” “……嗯。

    ” “謝謝。

    ” 順着小芬的手流洩在男子頭發上的溫水,保存着一種說不出來的溫度。

     泡沫清洗幹淨,擦幹了男子的頭發,小芬拿着吹風機嗡嗡嗡吹了起來。

     “不是說要剪個頭嗎?”中年男子慢慢地說,溫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還不夠,改天我出師了再幫你剪。

    ”小芬平靜地答。

     中年男子緩緩睜開眼睛,原本打算想說幾句謝謝之類的話時,卻從鏡子裡看見正在幫自己吹頭發的小女生竟是滿臉淚水。

     “妳怎麼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

    ”小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淚。

     也是。

     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子,突然撞見一個身受重傷的男人闖進店裡說要剪頭發,緊接着又闖進了三個拿着開山刀的粗魯流氓問哪裡可以砍人,怎麼可能不吓壞? “為什麼幫我?”中年男子看着滿臉淚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 “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 中年男子歎氣,看着鏡子裡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

    真狼狽啊今天。

     小芬突然有點生氣:“那就不要幫好了,你快出去!我還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點頭,這次倒不堅持剪什麼狗屁頭發了,慢慢起身。

     外頭充滿敵意的聲音沒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開鐵門,隐沒在越來越大的雨裡。

     廣播聲中,獨自善後的小芬拖着地,洗着毛毯…… 3 一個多月後。

     接近晚飯時間的黃昏,理發店裡隻有一個剛放學的中學生在裡頭剪發。

     一把剪刀孤孤單單地在沒有特殊要求的男孩頭上斷着發,其餘兩名女理發師不是翻着有點被翻爛了的獨家報道與翡翠雜志,就是在看電視。

     一邊探頭看着電視,小芬整理着洗頭槽下累積的發絲,以免整個塞住。

     這兩年連鎖便利店多了起來,幾乎将傳統雜貨店從街頭上排擠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裡的流行雜志一口氣多了五、六本,專門介紹日本年輕人最時尚的發型與打扮,相應之下,連鎖發型設計店也開始流行,小林、亂剪、日式威廉與曼都等美發沙龍店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小芬待的這間半家庭理發店是阿姨輾轉介紹來的,五個排班的理發師都至少要三十幾歲了,有三個已經當了媽媽,大家雖然手藝都不錯,可也都懶得學剪年輕人最新流行的發型,比起那些窗明幾淨的連鎖發型店,這間半家庭式理發店的裝潢也顯得很老氣。

     這間店如果不徹底轉型,遲早也會被淹沒,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闆娘說打算過年後就來個重新裝潢,但大概隻是嘴巴随便說說吧,哪來的錢啊? 小芬暗暗祈禱,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撐到自己學會剪發吧,要不,現在立刻換到另一間店應征工作,也隻能從洗頭小妹開始做起。

     小芬整理着藥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屜。

     什麼時候也會有一個放着設計師專用剪刀、屬于自己的抽屜呢? 門推開,風鈴串響。

     三名當班的理發師自然而然将頭轉了過來,視線瞬間被兩團漆黑給占據。

     兩個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幾乎同時走進店裡,猶如兩尊門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兩邊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讓出一條開闊的步道。

     一個身材适中、同樣穿着黑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慢慢走進店裡。

     這種不言而喻的氣勢,獨屬于活在刀光劍影裡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麼。

     “……”店裡的理發師目瞪口呆,唯一現在進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着染劑,嘴巴張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與小芬的視線一對到,輕輕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個……那個那個……你們是不是找錯人啦?”老闆娘趕緊站了起來,支支吾吾地說:“你們是那個……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曉得在說什麼。

     視若無睹,聽而未聞,中年男子徑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張與一個月前同樣位置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對着鏡子裡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說道:“剪頭發。

    ” 來這裡,不剪頭發,還有别的事好做嗎?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發劑走到中年男子身後。

     “那我先幫你洗頭。

    ” 小芬将一張毯子蓋在中年男子的身上,從洗發劑裡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賭神周潤發的油頭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賭神頭頓時不成型态。

     對小芬來說,洗頭就洗頭,還真沒有第二種洗頭的方式,頂多是有的客人喜歡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歡她用指腹罷了,她便按照平常的節奏開始推弄泡沫。

    隻是整間理發店的氣氛委實奇怪,那兩尊門神一動也不動,守護在中年男子身後,與動手洗頭的小芬隻有一步的距離。

     “喂。

    ”小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