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背包客旅行的意義

關燈
2020 1 呂旭大今天特别刮了胡子。

     理由是什麼,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尤其今天要與他見面的并非女性。

     由于太久沒刮,手澀了,生鏽的刮胡刀在左臉頰上留下了一道傷口,他簡單用肥皂水清理一下。

    破傷風他倒是不怕,最後隻用ok繃随意貼上了事。

     大中午的陽光将每個人腳底的影子壓縮到極短。

     捷運大直站附近公車站牌下好幾張長長地候車椅,滿身大汗的呂旭大挑了最右邊的位置坐下,将笨重的登山背包放在腳邊,打開拉鍊,背包裡滿滿的都是幹糧與礦泉水瓶。

     呂旭大旋開了一瓶,将溫溫的水灌進喉嚨裡。

     七個禮拜前,博诩自殺了。

     所有的罪惡感隻剩下他一個人承擔。

     意外難免,病痛也難免。

     如果博诩是被一輛酒醉駕駛的砂石車給橫腰撞爛,或是被從天落下的花盆給砸死,或是得重病給現代醫學淩遲死,呂旭大的感覺會好很多。

     可偏偏是自殺。

     嘴角還殘留着水沫,呂旭大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礦泉水瓶,持續他最擅長的發呆。

     這發呆的習慣已經持續練習了整整二十三年。

     發呆的一片空白中,博诩那躺在紅色浴缸裡的想象畫面又出現了。

     雖然已經二十三年沒交談了,但……博诩大概是認為,自殺也是對“那件事”一種負責任的表現吧?既然博诩以死清償了他該負擔的那一半,那麼剩下的一半理所當然全壓在自己身上。

     是這樣的吧?博诩…… 約定的時間到了。

     呂旭大遠遠就看見老鄧走過來,老鄧也是一副全副武裝,登山防水鞋、防曬帽、裝滿各種求生小道具的多口袋背心、脖子上還挂着一架萊卡望遠鏡。

    有點離譜的是,手裡還拎着一件笨重的GORE-TEX材質的軍用禦寒外套。

     而老鄧肩上的背包整整比呂旭大的要紮實兩倍,顯然裡頭裝載的補給品也是多了兩倍,空間是壓縮再壓縮,搞不好裡頭還有一頂伸縮帳篷。

     “嗨,學弟。

    ”老鄧熱情地打招呼。

     “……學長。

    ”呂旭大沒有站起。

     “護照帶了吧?” “爬山為什麼要帶護照?” “那帶了吧?” “帶了。

    ” 同樣滿身大汗的老鄧打量着呂旭大準備了一夜的裝備,似乎有點不大滿意。

     “學弟,你好像有點太輕視了……等一下要發生的事。

    ” “我其實一直搞不懂要帶多少東西。

    ”呂旭大老實的說:“我還以為這樣已經很足夠了,有缺的話到當地再買也行吧?” “或許很足夠,但……”老鄧指着自己肩上的背包:“就算是準備到我這種程度,還是很可能撐不過去。

    你啊……果然跟第一次體驗時候的我一樣輕率。

    ” “到底是要體驗什麼?”疑惑的呂旭大問了跟上個禮拜一模一樣的問題。

     而老鄧的回答,也是跟上個禮拜的答案一模一樣。

     “哈哈,我還真不知道你會體驗到什麼……” 2 對呂旭大來說,老鄧是一個非常神奇的人。

     老鄧大呂旭大五期,老早就是從一起共事的大醫院退下,自己在森林北路開了一間婦産科診所,生意興隆,積攢了很大一筆錢。

    可惜在歐洲金融風暴的時候股票跟基金賠了七七八八,小他六歲的老婆也莫名其妙外遇……還是跟小孩的數學家教,那數學家教還是個大學生!老鄧問小孩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小孩說,他比較喜歡家教老師,因為家教老師會陪他聊天…… 窩囊到了極點的人生,老鄧選擇了吞藥自殺。

     好笑的是,老鄧跟那些想自殺又不想真的自殺的膿包一樣,在吞藥以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打電話給好友一一道别,搞得警察破門而入,将他扔進醫院裡洗胃,整整躺了一個禮拜才出院。

     出院後,老鄧有好一陣子不見人。

     正當大家都以為老鄧偷偷溜進深山裡上吊時,老鄧出現了。

     像是脫胎換骨,老鄧容光煥發地在原址重新開業,還娶了一個嬌滴滴的越南新娘,這次一口氣小他二十三歲。

    偶爾老鄧還是會大玩失蹤遊戲,誰也不曉得他跑到了哪裡,可隔一陣子老鄧又會出現在大家面前……風塵仆仆,帶着無比神秘的笑容。

     博诩的告别式上,老鄧也出現緻意。

     衆人輪流上台緻詞的時候,坐在老鄧旁邊的呂旭大忽然重重歎了一口氣:“老鄧,真羨慕你又重新活了過來。

    ” “……”老鄧眯着眼,打量着這個滿臉愁容的小學弟:“……羨慕啊?” 那眼神像是兩把磨光的刀,直接穿進呂旭大因連日失眠而失焦的雙瞳 “怎麼,不能羨慕嗎?”呂旭大有點不自在。

     “學弟,你覺得……呵呵,生命為什麼有意義?”老鄧竟然在嚴肅的告别式上笑了出來。

     隻是一個連國小生也會脫口而出的問題,就讓呂旭大整個人如遭電擊。

     這個問題,曾幾何時是呂旭大最常拿來“盤問”病患的利刃。

     比起盤問,呂旭大更喜歡提供另類的解答,而現在…… “我不知道。

    ”他老實地說,其實也不想繼續讨論下去。

     “我也不知道。

    ”老鄧兩手一攤。

     “?” “以前的我自以為知道,現在的我反而不确定了。

    ”老鄧像是逮到了機會,叨叨絮絮起來:“應該說,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隻是我很清楚知道——活着是多麼快樂的事!” “嗯。

    是嗎?光是這樣就很了不起了。

    ”真是空洞啊,呂旭大心想。

     “哈,如果你曾經瀕臨過真正的死亡,就會了解我在說什麼了。

    ” “是指自殺那件事嗎?”呂旭大看着博诩的遺照。

     黑白化的博诩,五官更加立體,更加陰森。

     也更加的懊悔。

     “呸,那算什麼?吃個藥洗個胃而已,隻能說是身體不舒服,比感冒還嚴重一點點的那種不舒服。

    ”老鄧不知道在拽着什麼勁:“我說的可是,徹底的絕望,手足無措,十足逼近的死亡……當你知道你的生命随時都可能在下一瞬間結束,或是被饑餓淩遲十幾天才會虛弱死亡,最後你還是活了過來,哈,保證你跟我一樣,再也舍不得死啊!” 這種粗糙的“在絕境才能找到希望”論調,過去也是呂旭大信奉的圭臬。

     所以該給老鄧什麼反應呢?呂旭大忍不住做了一個嗤之以鼻的動作。

     “學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看起來那麼不快樂。

    ”老鄧看起來沒有不爽,反而很滿意呂旭大不以為然的表情。

    好像找到了一件新玩具。

     “我不想談。

    ” “哈,我對心理谘商那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也不想知道你……跟博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你老實回答我。

    ” “……” “你怕死嗎?” “我不想自殺,也沒那個膽。

    ”呂旭大想都不想,答案直接從心裡沖出口:“不過現在要是有一台車沖過來把我撞死,我沒什麼好抱怨的。

    我可以死,立刻就可以死。

    ” “很好的想法,不過也是很假的想法。

    ”老鄧咧開嘴,科科科的笑了起來:“想不想用我重新活過來的方法,試着玩一場可能會死的遊戲?隻要你沒死,保準你以後用盡方法也想繼續活下去!” “到底……” “一個自認可以随時接受死亡的人,别說你玩不起啊!”老鄧從口袋裡拿出筆,将自己的手機号碼寫在呂旭大的手背上,說:“趁你洗掉它之前打給我。

    記住,死了别怪我啊。

    ” 當天晚上呂旭大沖澡到一半的時候,濕淋淋的走出浴室,看着滿是泡沫的手背打了電話。

     或許是出于想重拾對生命的熱情,或許隻是出于單純的好奇。

     更或許,是某種連呂旭大都難以解釋的……想死。

     這場強調危險的死亡遊戲,“好像”是以一場旅行的方式呈現。

     老鄧叫呂旭大以登山攻頂的心态準備一身裝備,指南針、手電筒、打火機、睡袋甚至一疊美金鈔票等等,背包越大越好,裡頭至少要有能支撐十五天以上的飲水與幹糧,攜帶的衣服要兼具禦寒與防曬兩種功能,急救箱裡能塞多少種藥就塞多少,止瀉藥可以多帶一點。

    足以殺死人的刀子帶一把,如果可以弄到槍,倒也不失為一種好選擇。

     “帶槍做什麼?”呂旭大大吃了一驚。

     “如果體驗的地點夠刺激的話,或許派得上用場。

    ” 老鄧再度露出神秘的微笑。

    這種暧昧的微笑,随時都在呂旭大的心中累計着狐疑與不爽。

     “時間呢?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時間我再通知你,手機随時開着,有時候說出發就出發了。

    還有,旅費十萬塊錢要另外帶在身上,别忘了啊!” “學長,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哪個國家?哪座山?” “錯了錯了,我們不是要去哪裡,而是我去哪裡,而你又去了哪裡。

    ” “我們的路線不一樣嗎?” “地球這麼大,哪可能那麼湊巧啊哈哈……哈哈哈哈……” 3 沒有到松山機場,也沒有到桃園機場。

     計程車到了永和的四号公園旁,一條通往捷運永安市場站方向的巷子裡,兩旁都停滿了通勤族的機車,巷裡的店家賣吃的賣喝的賣些小玩意兒,非常熱鬧。

     下車改步行的時候,呂旭大充滿了困惑。

     領在前頭的老鄧也是一身大費周章的配備與打扮,應該不是窮極無聊的惡作劇,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呂旭大看着老鄧略微顫抖的背影,好奇心越來越強烈。

     一棟平凡無奇的二十年公寓底下,老鄧按了電鈴。

     樓上沒有問話,鐵門直接打開,老鄧與呂旭大一前一後進去。

     往上走樓梯到三樓,老鄧停住腳步,喘着氣,若有所思的看着腳底。

     “學長……”呂旭大咕哝。

     “我去了四次,每一次出發前都很害怕。

    ”老鄧緊握拳頭。

     這氣氛搞得呂旭大不由自主跟着緊張起來。

     老鄧一言不發地僵在原地長達五分鐘,才将右腳重新擡了起來。

     終于走到了五樓,從樓梯的高度與四樓以下都不一樣可以推知,這一層樓是頂樓加蓋的格局。

    紅色略微老舊的鐵門開了一條縫,顯然是剛剛打開了等老鄧,老鄧推門走進去。

     這房子的擺設極為俗豔,大塊粉紅的舊漆料霸占了一半的視覺,另一半則由鮮綠色的新漆聯手破壞,極為刺眼。

    霓虹閃爍的燈泡星星般東挂西挂,大白天便閃閃發亮十分詭異。

    窗戶半開,半死不活的風吹得貝殼風鈴喀喀作響,碎花窗簾遮蔽了大半從外透進的午後日光,參與了屋内的不協調性。

     主樯下盤踞着一頭巨大怪獸般的映像館凸面電視,電視上放着四隻幾年前非常流行的麥當勞Hellokitty貓公仔,公仔由沒拆封的塑料套好好包着,上面滿是細細的灰塵。

     一台老舊的收音機放在窗下,播着沙沙啞啞的怪聲……頻率顯然沒有調整好,卻沒人在意,任憑它錯置在渾濁的頻道中掙紮。

     比起這些怪異不協調的擺設,從客廳後面的卧房裡傳來了男女交媾獨有的喘聲與啪啪聲更讓呂旭大在意。

     呂旭大反手帶上了門,跟老鄧一樣沒有脫鞋就走進客廳,因為早他們進來的五個人都沒有将鞋子脫下。

     這五個人全都是男人,個個都全副武裝,一副要去月球紮營的姿态。

    相比之下呂旭大自帶的裝備真是寒酸,雖然完全不曉得到底要去哪裡,但他忍不住認同老鄧看不起自己裝備時的輕蔑。

     老鄧逐一點頭示意,呂旭大也跟着向大家點點頭。

     “喏。

    ”老鄧從口袋裡拿出一疊事先準備好的鈔票,放在茶幾上的水果盤裡。

     “……”呂旭大跟着照做,這是老鄧事先叮囑準備的“旅費”。

     水果盤早堆滿了鈔票,一捆一捆都用橡皮筋好整以暇捆好,呂旭大隻是用眼睛快速瞥了一下,大概有十捆左右。

    參加這一趟冒險之旅的人還不少。

     “把你的手機号碼寫在月曆上。

    ”老鄧指着牆上的月曆。

     那月曆是前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