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泰州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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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陶匠韓樂吾 韓貞字以中,号樂吾,興化人。

    以陶瓦為業。

    慕朱樵而從之學,後乃卒業東崖。

    粗識文字。

    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霞是故人。

    ”年逾三紀未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

    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為任,随機指點農工商賈,從之遊者千餘。

    秋成農隙,則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後答,絃誦之聲,洋洋然也。

    縣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锾。

    樂吾受米返金。

    令問政,對曰:“侬窭人,無能補於左右。

    第凡與侬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侬之所以報明府也。

    ”耿天台行部泰州,大會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

    樂吾拊叫曰:“安能如侬識此些字意耶?”天台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亦損也。

    ”東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

    ”樂吾每遇會講,有談世事者,辄大噪曰:“光陰有幾,乃作此閑談耶!”或尋章摘句,則大恚曰:“舍卻當下不理會,搬弄陳言,此豈學究講肆耶?”在坐為之警省。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田夫夏叟  夏廷美,繁昌田夫也。

    一日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也。

    為人須求為真人,毋為假人。

    ”叟怃然曰:“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乃之楚,訪天台。

    天台謂:“汝鄉焦弱侯可師也。

    ”歸從弱侯遊,得自然旨趣。

    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将汝自然抛去。

    ”叟聞而有省。

    叟故未嘗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久之,喟然曰:“吾閱《集註》,不能了了。

    以本文反身體貼,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

    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

    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

    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何又闢異端?” 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隻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

    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婦道也。

    ”又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别?侬反身細求,隻在迷悟間。

    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

    ”李士龍為講經社,供奉一僧。

    叟至會,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汝父以學術殺人,奈何不诤?”又謂人曰:“都會講學,乃擁一死和尚講佛經乎?作此勾當,成何世界?”會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着,無聲無臭是也。

    ”叟矍然起立,抗聲曰:“良知曾有聲有臭耶?” 東崖語錄 學者自學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者也。

    萬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纔提起一個學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

    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遠,襟懷灑落,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心之學,未或能然。

    道本無言,因言而生解,執解以為道,轉轉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靈,本然之體也。

    純粹至精,雜纖毫意見不得。

    若立意要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

    王介甫豈不是要做好事,隻立意堅持,愈執愈壞了。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蘊矣。

    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隐。

     人之性,天命是已。

    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聰明。

    於茲不能自得,自昧其日用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不過出於念慮億度,展轉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 将議論講說之間,規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此為學,百慮交锢,血氣靡甯。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铄我也。

    ”今皆以铄我者目學,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嶽以聳其志,冰霜以嚴其操,春陽以和其氣。

      大凡學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是,而用處又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

    定與勘破,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

    與飢來喫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

    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

    不務徹其心之障,而徒以聖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不似也。

    是有影響之似之說。

     問“學何以乎?”曰:“樂。

    ”再問之,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

    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

    吾求以複其初而已矣。

    ”“然則必如何而後樂乎?”曰:“本體未嘗不樂。

    今曰必如何而後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

    ”“則然遂無事於學乎?”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也,而皆所以求此樂也。

    樂者,樂此學;學者,學此樂。

    吾先子蓋常言之也。

    ”“如是則樂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後樂者,樂以人者也。

    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

    無所倚而自樂者,樂以天者也。

    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适而不可也。

    ”“既無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無物故樂,有物則否矣。

    且樂即道,樂即心也。

    而曰所樂者道,所樂者心,是上之也。

    ”“學止於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稱顔回,但曰‘不改其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

    其所以喟然而與點者,亦以此也。

    二程夫子之聞學於茂叔也於此。

    蓋終身焉,而豈複有所加也。

    ”曰:“孔、顔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憂,而終之以樂,可乎?”曰:“孔、顔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

    ”“然則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乎?”曰:“所謂憂者,非如是之膠膠役役然,以外物為戚戚者也。

    所憂者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學也。

    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往不樂。

    而吾獨否也。

    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

    ” 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

    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及,故曰“默識”。

    本自見成,何須擔荷?本無遠不至,何須充拓?會此,言下便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前即是,何必等待?略些意,便是障礙。

    諸公今日之學,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冊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直從這?轉機。

    向自己沒緣沒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衣喫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項不昧的,參來參去,自有個入處。

    此非異學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憑虛閣會講,論一貫,人各出所見,先生不應。

    随因某語觸發,鬨\堂一笑,先生曰:“此卻是一貫。

    ”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徐樾字子直,号波石,貴溪人。

    嘉靖十一年進士。

    曆官部郎,出任臬藩。

    三十一年,陞雲南左布政使。

    元江府土舍那鑑,弑其知府那憲,攻劫州縣,朝議讨之。

    總兵沐朝弼、巡撫石簡會師,分五哨進勦。

    那鑑遣經曆張惟至監軍佥事王養浩所僞降,養浩疑不敢往。

    先生以督饷至軍,慨然請行。

    至元江府南門外,鑑不出迎。

    先生呵問,伏兵起而害之。

    姚安土官高鹄力救,亦戰殁。

    我兵連歲攻之不克。

    會鑑死,諸酋願納象贖罪,世宗厭兵,遂允之。

    時人為之語曰:“可憐二品承宣使,隻值元江象八條。

    ”傷罪人之不得也。

     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心齋之門。

    先生操存過苦,常與心齋步月下,刻刻簡默,心齋厲聲曰:“天地不交否?”又一夕至小渠,心齋躍過,顧謂先生曰:“何多拟議也?”先生過渠,頓然若失,既而歎曰:“從前孤負此翁,為某費卻許多氣力。

    ”先生謂:“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

    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測而窮也。

    此心自朝至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與天同流。

    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

    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

    人身之痛癢視聽,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未嘗離此為體,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

    是以動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

    ”此即現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為妙訣者也。

    心齋常謂先生曰:“何謂至善?”曰:“至善即性善。

    ”曰:“性即道乎?”曰:“然。

    ”曰:“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曰:“一也。

    ”曰:“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欤?”先生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心齋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

    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

    道尊身尊,纔是至善。

    故曰‘天下有道,以道身;天下無道,以身道。

    ’若以道人,妾婦之道也。

    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謝曰:“某甚慚於夫子之教。

    ”即以受降一事論之,先生職主督饷,受降非其分内,冒昧一往,即不敢以喜功議先生,其於尊身之道,則有間矣。

     語錄  天命一也,自道體之大而無外曰天;自道體之運而無息曰命。

    憲天者不違帝則,知命者自率性真,一盡其道者也。

    不能自盡其道,則是人也,具形體而已矣。

    是以有天人之分也。

    天也,命也,豈别為一體?吾可得追慕而企及之耶?不過自求自得而已矣。

    既自求自得,而天也命也,又果何所指耶?神之無方可拟,不曰天乎?誠之無間可息,不曰命乎?是曰“天命之謂性”。

      知者心之靈也,自知之主宰言心,自知之無息言誠,自知之定理言性,自知之不二言敬,自知之莫測言神,自知之渾然言天,自知之寂然言隐,自知之覆言費,自知之不昧言學。

    是故紀綱宇宙者知也,知知者學也,故曰“緻知焉”。

     夫道也者性也,性也者心也,心也者身也,身也者人也,人也者萬物也,萬物也者道也。

    夫道一而已矣,人之得一也而靈。

    是靈也,則性也。

    以生理名則天也,以溥博名則心也,以主宰名則人也,以色象名則萬物也。

    以變見之名,會之曰道,宗之曰一。

    世之知萬物皆我也,而不知曰我者二也;世之知心性謂道也,而不知靈外無我,我外無性。

    心也,惟得其一,而宇宙之道備矣。

    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

    ”陸氏曰:“心為宇宙。

    ”其心旨者也。

    往古來今,上天下地,統名曰道。

    是道在人,統名曰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

    ”既曰“天地之心”,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而何我何萬物乎哉!二之則有外,有外則非一,不一則私矣,非道也。

    不得一則非人矣,不知一則非道矣,不志一則非學矣。

    夫君子立志則自得,自得者,自覺而已。

    覺幽見真,故名為得,得實何有,斯可與适道矣。

    适道者,志即道也,道即适也,知一焉已矣。

    孟子曰:“不慮而知。

    ”夫曰“不慮而知”,若固物然,匪一也,而能若是乎神哉!陽明先生曰:“緻良知者,此知即一,此知本神,知之不昧,是曰緻矣。

    ”噫!先生之言至矣哉。

     道也者,性也,非率性,則道其所道者也。

    先儒輩出,皆知宗性學矣,而知性者,或寡矣。

    則其用工,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亦性其所性者也。

    若夫豪傑,則立志直希孔、孟,何暇竊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以聞見推測為知,念慮追責為學,規矩模倣為習,是皆外襲者,非性也。

    孟轲氏沒而知學者鮮矣。

    聖賢教來學,率性而已。

    人之動靜食息,仁義禮智,靈明之德感通,皆以時出而名立焉,無有不感通,無有不停當,自晝而暮,自少而老者也。

    此天命之性如此。

    是智之事,智譬則巧,而不能使人者,須自得也。

    自得之學,於良知之自朝而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是與天同流者,非天命而何?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為也。

    轉展苦而益勞,是作拙也。

    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謂其不自悟,故曰“蠢”。

    能率之者,動靜食息,已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

    能自信天命之真,而自安其日用之常,是則渾然與天地合德矣。

    是謂“喜怒哀樂,未發之中,而允執之矣”。

    顔子之學,盡是矣。

    周子所謂“一為要”,程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不須防檢,不須思索”,孟子曰“性善”者,皆是也。

    如此則曰“知止而後有定”。

     夫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

    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窮測也。

    而曰誠、神、幾,曰性、道、教。

    如此曰知止,失此曰自暴。

    此者惟幾惟微,巧在自覺而已。

    此知之體,虛無朕曰中,感應中節曰和,舉此而诏之於人曰傳,人了而自契曰悟,不差毫釐曰巧。

    甚矣!夫巧之不能喻於人也。

    蓋其指識曰心,名欲為情,似是而非,背道而馳,吾固不知其為吾也已矣。

    萬物何與也哉!是以在禹、陶則見而知之,是見而不知者亦衆矣。

    在湯、文、武則聞而知之,是聞而不知者亦衆矣。

    夫道也者,性也,謂人而無性,可乎?聖人者,人之聰明也,謂人不皆聰明,可乎?人不自滅其性,而不自作其聰明,其誰不聖人乎?是本無難知者也。

    知則率性而已,豈不至易?良能而已,豈不至簡?聖人不得而見之,有志者蓋寡矣。

     聖學惟無欺天性,聰明學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自欺也。

    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

    父慈子孝,耳聰目明,天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之,是明其明德。

    一入思拟,一落意必,則即非本然矣,是曰自欺也。

    先師陽明先生,隻提緻良知為古今參同,蓋以此也。

    先生深於自得者也,自信此知即性也。

    曰知者,自靈明言。

    曰性者,自不息言。

    妙用無端,條理密察,曰理。

    靈明者,此覺也,聲臭俱無,神聖莫測,曰明、曰誠。

    體以知名,有知無體,理本用顯,仁義由名,故曰:“為能聰明睿知,則溥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