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南中王門學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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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破直養之道,念頭到處,依然走過熟路矣,奚複能直養哉?此所以為斷根也。

     管登之嘗分别學有透得乾元者,有隻透得坤元者,此千古儒者所不能道語,亦千古學者所不可不知語。

    透得坤元,隻見得盡人物之性,是人當為之事,猶似替人了事;惟透得乾元,纔知盡人物之性,是人不容不為之事,直是了自己事。

     少時讀孟子告齊宣好貨好色之說,以為聖賢教人點鐵成金手段。

    及今思之,乃知是單刀直入,不着絲毫處,與孔子欲立欲達,隻換得一箇名目。

    蓋舉得箇百姓同一之念,便是民之所好好之矣。

     學莫嚴於似是之辨,故《中庸》聖經之下,首别君子小人之中庸。

    《孟子》七篇之将終,極稱鄉願之亂德。

    則夫孔子誅少正卯之“行僻而堅”等語,猶是可刺可非,未足為似也。

    直至非之無非,刺之無刺,則其似處,真有不可以言語名狀分别者,焉得不惑世誣民也。

    故孔子於老子謂之曰“猶”,孟子於鄉願謂之曰“似”,皆《春秋》一字之斧钺也。

    然真實自為之人,反之吾心,自有炯然不可昧者。

     古稱異端者,非於吾性之外,别有所謂異也,端即吾之四端耳。

    蓋吾之四端,非可分而為道者也,其出本於一源,其道實相為用。

    見之未審,執其一曰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矣,則非惟其三者缺焉而莫知,即其所見之一,亦非吾之所謂一矣,焉得不謂之異乎?楊氏之始,豈不自以為仁?卒至無父而賊仁莫大焉。

    惟其不知吾之四端,不可分而為道也。

    至於無忌憚之小人,則與君子均窺其全矣。

    惟窺其全,則以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無複顧忌。

    天地惟吾所上下,民物惟吾所颠倒,而不得以拘曲之見繩之,卒之與君子分背而馳,遂有君子小人之别,正由不知莫見莫顯之後,真慎獨之功也。

    曾子曰:“《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此聖學之真血脈也。

    《大學》取於正心,孟子曰“勿正心”,何也?正謂養氣則己正其源矣。

    《大學》曰:“欲正其心者,必誠其意。

    ”意非自誠也。

    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誠之也。

    是正心者,好惡之正也。

    孟子曰:“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與人相近,則好惡幾於正矣。

    氣得其養,則無時非平旦之氣,無時非好惡之正矣,尚何有正心之功也?此所謂正其源也。

    苟氣之失養,而徒欲正心,則以心操心,反滋勞擾,心安可得而正哉! 餘訓慎獨之獨,為不與萬法為侶,至尊無對,非世儒所謂獨知之地。

    或曰:“人所不知,己所獨知之說,亦不可廢。

    ”餘因反複思惟,乃知終不然也。

    傳者引曾子十目十手之雲,則既喫緊破此見矣。

    小人正謂念之初發,人不及知,可為掩飾,故閑居為不善,見君子而掩之,不知其念發時,已是十目十手之所指視,君子已見其肺肝矣。

    藉令一念之發,好善不如好好色,惡惡不如惡惡臭,則十目十手亦已指視,即欲挽回,必不可得。

    且既欲挽回,則較之小人之着善,相去幾何!反之此心,亦必不慊。

    故所稱獨者,必是萬感未至,一靈炯然,在《大學》即明德之明,在《中庸》正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也。

    於此加慎,乃可意無不誠,發無不中節耳;於此而不慎,一念之發,如弩箭既已離弦,其中不中之機,安得複由乎我也? 一切喜怒哀樂,俱是此生機作用,除卻喜怒哀樂,别無見生機處。

     一切喜怒哀樂,正是我位天地育萬物的本子,故曰“大本”。

    《大學》以好惡貫孝弟慈,故以“所惡於上,毋以使下”等語證之。

    《中庸》以喜怒哀樂貫子臣弟友,故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證。

      《中庸》一書,統論性體,大無不包,其實際處,全是細無不滿,所以成其大。

    大無不包,天命之謂性,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是也。

    既已知得時,功夫卻在細無不滿處做,故雲“君子之道費而隐”。

    自夫婦之與知與能,以至天地聖人之所不知不能,莫非性體之所貫徹,故凡達德達道,九經三重,以至草木禽獸,與夫天地鬼神,至繁至赜,莫非吾性體中一毫滲漏不得者。

     蓋凡為乾元之所資始,則莫非吾性之所兼該。

    其大非是空大,實實填滿,無有纖微空隙,方是真大。

    故既曰“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又曰“優優乎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觀優優,蓋充足而且有餘,其大斯無一毫虧欠耳。

    不然,少有虧欠處,便是大體不全矣。

    始知學人見地,尚有到處行,願真難得滿,聖賢一生兢兢業業,履薄臨深,皆隻為此。

    彼謂一悟便了百當,真聖門中第一罪案也。

     孔子語學,曰“約禮”,曰“複禮”,禮是何物?即《易》所謂天則,《詩》所言物則也。

    蓋禮之所由名,正謂事事物物,皆有一箇恰好至當處,秩然有序,而不可亂,所謂則也。

    恰好至當之處,便是天理人心之至。

    天理人心之至處,安得不約、複?此安得非仁? 善解博文約禮之說,無如孟子。

    其言曰:“博學而詳說之,将以反說約也。

    ”添卻“詳說”二字,便有歸約之路矣。

    何者?說之不詳,則一物自有一物,一事自有一事,判然各不相通,惟詳究其至當恰好處,甯複有二乎哉!世謂博即是約,理無後先,恐未究竟。

     《中庸》内省不疚,無惡於志,正是獨處,正是未發。

    故曰“人所不見,若省之念發時,則十目所視矣。

    ”安得尚言不見也?“知微”之微,正是“莫顯乎微”之微,猶非獨體。

    蓋惟其知微之不可掩,故於微之先求無惡耳。

     孟子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

    明道先生謂:“即是鸢飛魚躍氣象。

    ”又雲:“會得活潑潑地,會不得隻是弄精魂。

    ”白沙先生雲:“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

    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一口打并出來。

    ”千古以為直道上乘妙語,細繹之,猶在活潑潇灑赤地,潔潔淨淨窠臼,未是孟子血脈,乾元體段也。

     平旦之氣,一念未起,何以好惡與人相近?正所以指明獨體也。

    但是一念未着好惡,明德之明,炯然暫露,乃是《大學》知體,《中庸》性體,能好能惡能哀樂能喜怒之本,於此得正,所以好惡與人近。

      人身之氣,未嘗不與天通,隻為人之喜怒哀樂不能中節,則乖戾而不和,遂與太和之氣有間隔。

    果如孟子所謂直養,於本分上不加一分,不減一分,則一身之氣,即元始生生之氣,萬物且由我而各正保合,天地且由我參贊矣。

    氣至於此,死生猶晝夜,一阖一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