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江右王門學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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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菴、兩峰、雙江其選也。

    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旨,是時越中流弊錯出,挾師說以杜學者之口,而江右獨能破之,陽明之道賴以不墜。

    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

     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 鄒守益字謙之,号東廓,江西安福人。

    九歲從父宦於南都,羅文莊欽順見而奇之。

    正德六年會試第一,廷試第三,授翰林編修。

    踰年丁憂。

    宸濠反,從文成建義。

    嘉靖改元,起用。

    大禮議起,上疏忤旨,下诏獄,谪判廣德州。

    毀淫祠,建複初書院講學。

    擢南京主客郎中,任滿告歸。

    起南考功,尋還翰林,司經局洗馬,上《聖功圖》。

    世宗猶以議禮前疏弗悅也,下禮部參勘而止。

    遷太常少卿,兼侍讀學士,掌南院。

    陞南京國子祭酒。

    九廟災,有旨大臣自陳。

    大臣皆惶恐引罪,先生上疏獨言君臣交儆之義,遂落職閑住。

    四十一年卒,年七十二。

    隆慶元年,贈禮部右侍郎,諡文莊。

      初見文成於虔台,求表父墓,殊無意於學也。

    文成顧日夕談學,先生忽有省曰:“往吾疑程、朱補《大學》,先格物窮理,而《中庸》首慎獨,兩不相蒙,今釋然,格緻之即慎獨也。

    ”遂稱弟子。

    又見文成於越,留月餘,既别而文成念之曰:“以能問於不能,謙之近之矣。

    ”又自廣德至越,文成歎其不以遷谪為意,先生曰:“一官應優人,随遇為故事耳。

    ”文成默然,良久曰:“《書》稱‘允恭克讓’,謙之信恭讓矣。

    自省允克如何?”先生欿然,始悟平日之恭讓,不免於玩世也。

     先生之學,得力於敬。

    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者也。

    吾性體行於日用倫物之中,不分動靜,不舍晝夜,無有停機。

    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

    蓋一忘戒懼則障蔽而壅塞矣,但令無往非戒懼之流行,即是性體之流行矣。

    離卻戒慎恐懼,無從覓性;離卻性,亦無從覓日用倫物也。

    故其言“道器無二,性在氣質”,皆是此意。

    其時雙江從寂處、體處用功夫,以感應、運用處為效驗。

    先生言其“倚於内,是裂心體而二之也”。

    彭山惡自然而标警惕,先生言其“滞而不化,非行所無事也”。

    夫子之後,源遠而流分,陽明之沒,不失其傳者,不得不以先生為宗子也。

    夫流行之為性體,釋氏亦能見之,第其捍禦外物,是非善惡一歸之空,以無礙我之流行。

    蓋有得於渾然一片者,而日用倫物之間,條理脈絡,不能分明矣。

    粗而不精,此學者所當論也。

     先生《青原贈處》記陽明赴兩廣,錢、王二子各言所學,緒山曰:“至善無惡者心,有善有惡者意,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龍溪曰:“心無善而無惡,意無善而無惡,知無善而無惡,物無善而無惡。

    ”陽明笑曰:“洪甫須識汝中本體,汝中須識洪甫功夫。

    ”此與龍溪《天泉證道記》同一事,而言之不同如此。

    蕺山先師嘗疑陽明《天泉》之言與平時不同。

    平時每言“至善是心之本體”。

    又曰“至善隻是盡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

    又曰“良知即天理”。

    《錄》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時說“無善無惡者理之靜”,亦未嘗徑說“無善無惡是心體”。

      今觀先生所記,而四有之論,仍是以至善無惡為心,即四有四句亦是緒山之言,非陽明立以為教法也。

    今據《天泉》所記,以無善無惡議陽明者,盍亦有考於先生之記乎? 文莊鄒東廓先生守益(附子善,孫德涵、德溥、德泳。

    ) 善字某,号颍泉。

    嘉靖丙辰進士。

    由比部郎、藩臬使,曆官至太常寺卿。

     德涵字汝海,号聚所。

    隆慶辛未進士。

    從祀議起,上疏極言文成應祀。

    授刑部主事。

    江陵當國,方嚴學禁,而先生求友愈急。

    傅慎所、劉畏所先後诋江陵,皆先生之邑人,遂疑先生為一黨,以河南佥事出之。

    禦史承江陵意,疏論鑴秩而歸。

    未幾卒,年五十六。

    先生受學於耿天台,鄉舉後卒業太學。

    天台謂:“公子寒士,一望而知,居之移氣若此。

    獨汝海不可辨其為何如人。

    ”問學於耿楚倥,楚倥不答。

    先生憤然曰:“吾獨不能自參,而向人求乎?”反閉一室,攻苦至忘寝食,形軀減削。

    出而與楊道南、焦弱侯讨論,久之,一旦霅然,忽若天牖,洞徹本真,象山所謂“此理已顯也”。

    然颍泉論學,於文莊之教,無所走作,入妙通玄,都成幻障,而先生以悟為入門,於家學又一轉手矣。

     德溥字汝光,号四山。

    舉進士,官至太子洗馬。

    所解《春秋》,逢掖之士多宗之。

    更掩關宴居,覃思名理,着為《易會》。

    自叙非四聖之《易》,而霄壤自然之《易》,又非霄壤之《易》,而心之《易》。

    其於《易》道,多所發明。

    先生浸浸向用,忽而中廢,其京師邸寓,為霍文炳之故居。

    文炳奄人,張誠之奴也,以罪籍沒,有埋金在屋。

    先生之家人發之,不以聞官。

    事覺,罪坐先生,革職追贓,門生為之醵金以償。

    颍泉素嚴,聞之怒甚,先生不敢歸者久之。

     德泳号泸水。

    萬曆丙戌進士,授行人,轉雲南禦史。

    壬辰正月,禮科都給事中李獻可公疏請皇長子豫教。

    上怒,革獻可為民。

    先生救獻可,亦遂革職。

    累疏薦不起。

    先生既承家學,守“緻良知”之宗,而於格物則别有深悟。

    論者謂“淮南之格物,出陽明之上”,以先生之言較之,則淮南未為定論也。

     東廓論學書 向來起滅之意,尚是就事上體認,非本體流行。

    吾心本體,精明靈覺,浩浩乎日月之常照,淵淵乎江河之常流,有所所障蔽,有所滞礙,掃而決之,複見本體。

    古人所以造次於是,颠沛於是,正欲完此常照、常明之體耳。

    (《與君亮、伯光》) 良知之教,乃從天命之性,指其精神靈覺而言。

    恻隐、羞惡、辭讓、是非,無往而非良知之運用,故戒懼以緻中和,則可以位育,擴充四端,則可以保四海,初無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

    好問好察以用中也,誦詩讀書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畜德也,皆求明之功也。

    及其明也,隻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

    世之沒溺於聞見,勤苦於記誦,正坐以良知為不足,而求諸外以增益之,故比拟愈密,揣摩愈巧,而本體障蔽愈甚。

    博文格物,即戒懼擴充,一箇功夫,非有二也。

    果以為有二者,則子思開卷之首,得無舍其門而驟語其堂乎?(《複夏敦夫》) 越中之論,誠有過高者,忘言絕意之辨,向亦駭之。

    及卧病江上,獲從緒山、龍溪切磋,漸以平實。

    其明透警發處,受教甚多。

    夫乾乾不息於誠,所以緻良知也;懲忿、窒欲、遷善、改過,皆緻良知之條目也。

    若以懲忿之功為第二義,則所謂“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已百已千”者,皆為剩語矣。

    源泉混混以放乎四海,性之本體也,有所壅蔽,則決而排之,未嘗以人力加損,故曰“行所無事”。

    若忿欲之壅,不加懲窒,而曰“本體原自流行”,是不決不排,而望放乎海也。

    苟認定懲窒為治性之功,而不察流行之體,原不可以人力加損,則亦非行所無事之旨矣。

    (《答聶雙江》) 明德之明,人人完足。

    遇親而孝,遇長而弟,遇君而忠,遇夫婦而别,遇朋友而信,無往非明德之流行。

    流行之合宜處,謂之善,其障蔽而壅塞處,謂之不善。

    學問之道無他也,去其不善以歸於善而已矣。

    (《與鮑複之》) 古人理會利害,便是義理;今人理會義理,猶是利害。

    (《答甘泉》) 良知精明處,自有天然一定之則,可行則行,可止則止,真是鸢飛魚躍,天機活潑,初無妨礙,初無揀擇。

    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則糠秕眯目,天地為之易位矣。

    (《答周順之》)  果能實見“敬”字面目,則即是性分,即是禮文,又何偏内偏外之患乎?若歧性分禮文而二之,則已不識敬,何以語聖學之中正乎?(《與方時勉》) 來教謂:“心有主宰,遇非禮則勿視、勿聽,将無以非禮為,在事事物物上求之乎?”心有主宰,便是敬,便是禮;心無主宰,便是不敬,便是非禮。

    (《答林朝相》) 聖門要旨,隻在修己以敬。

    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雜以塵俗也。

    戒慎恐懼,常精常明,則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故道千乘之國,直以敬事為綱領。

    信也者,敬之不息者也,非敬之外複有信也。

    節用愛人,使民以時,即敬之流行於政者也。

    先儒謂“未及為政”,得毌以修己安百姓為二乎?(《與胡鹿》) 遷善改過,即緻良知之條目也。

    果能戒慎恐懼,常精常明,不為物欲所障蔽,則即此是善,更何所遷?即此非過,更何所改?一有障蔽,便與掃除,雷厲風行,複見本體。

    其謂“落在下乘”者,隻是就事上點撿,則有起有滅,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