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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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雲璈,猶屬下乘。

    嬌歌豔曲,不益混亂耳根? 寥落者,遇濃豔而轉悲;豪華者,當凄清而益侈。

    當境之感,最觸真情。

     朱草神龍,以不易見為貴;交梨火棗,以難得食為奇。

     好夢難通,吹散巫山雲氣;仙緣未合,空探遊女珠光。

     經雲:天地大劫将盡,則劫燒。

    是天地無終劫之理。

    人可知矣。

     生平有至願:移酒泉傍玉笥山,便于浮白讀奇書。

    然醴泉無源,不必酒郡;玉笥秘窟,安得一探寶箓,以慰生平。

     諧友于于天倫之外,元章呼石為兄;勞奔走于世途之中,莊生喻塵以馬。

     蓮社、蘭社、菊社,何如燕子修社于春秋;詩兵、墨兵、酒兵,無用丈人稱兵于邊境。

     挾來字句風霜,使我清魂洗濯;如有花姿冰玉,令人神骨蕭疏。

     想到非非想,茫然天際白雲;明至無無明,渾矣台中明月。

     崔儦以讀書為務,大署其戶曰:“不讀五千卷書,無得出此室。

    ” 骨本孤高,讵緣絕俗;情苟淟涊,不複相親。

    周弘讓《山蘭賦》曰:“爰有奇特之草,産于空岩之地,挺自然之高介,豈衆情之服媚。

    甯紉結之可求,垂延伫之能泊。

    ”有味乎!甯獨為蘭詠哉。

     逃暑深林,南風逗樹,脫帽露頂,浮李沉瓜,火宅炎宮,蓮花忽進。

    較之自稱羲皇上人,此樂過半矣。

     幾筵之際,多釀争端,醒人辄緻遣于灌夫,不知邯鄲之圍,穆公之去,未可盡以軍法行觞政也者。

    餘唯尋歡伯而之知己,聚友之仙班,一石亦醉,千鬥不多,無贻天廚羞而後快。

    所謂“忽逢小飲報花天”,斯韻絕也。

    何減安期神女,圓丘酣會乎! 風生水簟,于于奏徹桃笙;月到漪園,隐隐素開玉版。

    把臂共适,高卧獨閑,幽趣甚微,清出世界之外。

     冠拾落箨,帶曳垂藤,鞋織遊絲,衫裁寒葉,幽女之飾竊比野人;白玉搔頭,紫羅剪褲,蘭薰凝佩,膏澤貯顔,姣童之妝效颦靓女。

     合升鬥之微以滿倉廪,合蔬縷之緯以成帷幕,則片語隻言,亦可收為一時腹笥,朝披夕攬,豈難蓄為兩腳書廚。

     彩筆缥缃,韻士縱橫風景;大刀闊斧,壯夫馳逞英雄。

     吾将誰欺乎,盡握照鬼之鏡;與人無争也,常佩辟兵之符。

     薝蔔具有禅性,廣布妙香;絲蘿惹得春思,牽纏翠帶。

     戰士如雲,謀士如雨,難攻強辯之城;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直倒流言之穴。

     嵇康以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幾為不堪,盡謂嵇生懶也。

    生人至苦,此為獨煩。

    獻酬群心,手腕欲脫,百或失一,疏節謂何?矧附為聊城之矢,借作曹丘之譽,至楮盡筆枯,猶可叮咛三[冫賣],即好為人作書者,曾何以堪,乃曰嵇康。

     劉孝标論五交,量交獨難;白樂天善三友,詩友最契。

     東坡谪居海南,有詩以志三适,曰:旦起理發,午窗坐睡,夜卧濯足,如作三時之課。

    餘亦欲适其适而閑情略異:旦起理花;午窗或剪葉,或截草作字;夜卧忏罪,令一日風流潇灑之過,不緻堕落。

     桃花水泛,曉妝宮裡膩胭脂;楊柳風多,堕馬髻中搖翡翠。

     劉伯刍論水有七品,揚子江第一,惠山石泉第二,虎丘井第三,丹陽寺井第四,揚州大明寺第五,松江水第六,淮水第七。

    餘往來南國,無這不備嘗,昏暮之給,可謂暴殄。

    視之運水為業,惠山之泉,貴于若下之酒,餘直受享如風月,不用錢買,真清福也。

    獨異于揚子江之人,而複需惠泉如仙露,則揚子江又何以稱第一。

     立言貴有實際,駕高論,影響自疑。

    焦太史雲:"身居一室,而指顧寰海之圖,家蓋屢空,而侈談崇高之奉。

    ”有旨哉! 仙人好樓居,餘亦好樓居。

    讀書宜樓,其快有五:無剝啄之驚,一快也;可遠眺,二快也;;無濕氣侵床,三快也;木末竹颠與鳥交語,四快也;,雲霞宿高檐,五快也。

     不世之寶,尚有碧眼胡僧;經世之才,豈無輕身賢上主? 漢武帝曰:倘得阿呀嬌,當以金屋貯之。

    後人愛護名姝者,以金屋為侈。

    夫帝室之金屋,特平常之誅茅。

    平常以金屋貯,或足酬阿呀嬌耳,若漢武,必以珊瑚為棁,琉璃為牆壁,水精為柱礎,如大秦國之屋宇,始無負掌一珠也,而金屋又何足重。

     玉在山而木潤,川生珠而岸這不枯。

    名賢相比,陰緻枯槁之士,轉為光悅。

    以景從而起沉冥之色者,猶為粗矣。

     風驚歎蟋蟀,聞織婦之鳴機;月滿蟾蜍,見天河之弄杼。

    耳目盡感,授衣刀尺,豈私女事?海國有饞燈焉,照織紡則錯昏,照宴賞則明。

    餘欲于宴賞之會,而置紡者于座右,明來滅相半,燈光這知何如?可發一笑。

     衛玠出遊,觀者如堵;潘安載車,有果争擲;好色之情同也。

    面目可憎,何與人事?乃張載每行,而小兒以瓦石擲也,小兒何仇也?醜惡可知也。

    夫人心之醜,這甚于面,益瓦石而戈兵,不必其仇也。

    噫,亦危矣。

     石曼卿善戲谑,嘗出,馬驚堕地,曰:“賴國我是石學士,若是瓦學士,豈不跌碎乎?” 俊語自谑,可破世人虐浪。

     快欲之事,莫若饑餐;适情之時,莫過甘寝。

    求多于情欲,即侈汰亦茫然。

     問近日講章孰佳?餘曰:坐一塊蒲團自佳。

    問吾侪嚴師孰尊?餘曰:對一枝紅燭自尊。

     窗前俊石泠然,可代高人把臂;檻外名花綽若,無煩美女分香。

     唯天下無各盡之道,所以有交貴之勢。

    譬如子盡孝,弟盡敬,各有當然,不必以慈愛招也。

    世盡認為交盡之理,所以相責而相報也。

    夫道,豈為相報設哉? 詞人半肩行李,收拾秋水春雲;深宮一世梳妝,惱亂晚花新柳。

     去虛矯之氣,望如鬥雞;用鹵莽之力,終成畫虎。

     美僅一脔,則嗜好之口皆窮;剝及全膚,則行譛之術已竭。

     慨性僻之如仇,不若枭羹療妒;聞調高而寡和,何當舞草知音。

     竹實如累,梧桐不凋,鳳凰有欣托之地;風雷作合,霖雨久待,蛟龍無終蟄之時。

     高僧筒裡送詩,突來天花著落;韻妓扇頭寄畫,隔江山雨飛來。

     無根器者,不可與談道;無靈心者,不可處論文。

    故修慧是生人第一義。

     樹聲如泣,全添哀毀之情;蟲韻猶太吟,半咽悲歌之調。

     客曰:董太史以書法作畫,以畫法作書,所以為佳。

    又曰:書中有畫意,畫中有書意,所以為佳。

    餘曰:書盡是畫,畫盡是書,所以為佳。

    故看畫者,可得書意,可得書法,看書者,可得畫意,可得畫法,猶其淺也,直須就書作畫,就畫作書。

     與其藏名山,不如懸國門;如其結血成碧,不若嘔心為字。

     家徒四壁不為貧,知是詩書窘我;一擲千金渾是膽,不免英雄笑人。

     人生領趣最難,雪月風花之外,别有玄妙;人生相遇最巧,趨承湊合之内,别有精神。

     耳目口鼻,位置不正,尚來指視之糾彈;意志心知,穿引多端,可無隐微之譴責。

     《西遊記》一部定性書,《水浒傳》一部定情書,勘透方有分曉。

     王粲有異聞望,人多敬之。

    蔡邕與粲為友,一日粲來訪,邕腈倒履迎之。

    入戶,粲笑曰:倒履矣。

    噫!今之以習相近狎,以交好掩才,何可勝道!粲不足若邕者,真可風也。

     天下事固有相須而成者,不妨诮依人之鳥;天下事必無舍身而成者,何勞效叩頭之蟲。

     極巧窮奇,宋人玉葉,将焉用哉;注精凝視,莊生木雞;彼有取耳。

     瞬息而通千古,莫如微名;一方而流九州,無過隻字。

     客來花外茗煙低,共銷白晝;酒到梁間歌雪繞,不負清尊。

     良馬比君子,不在奔逸絕塵;美玉喻佳人,讵獨晶光異彩? 瓦枕石榻,得趣處,下界有仙;木食草衣,随緣時,西方無佛。

     馬勃牛溲,舉世無終棄之物;龍文鳳采,天地有或閉之時。

     當厄之施,甘于時雨;傷心之語,毒于陰兵。

     點破無稽不根之論,隻須冷語半言;看透陰陽颠倒之行,唯此冷眼一隻。

     居绮城不如居陋巷,見聞雖鄙,耳目自清;賦長言不如賦短曲,口舌太煩,語言無味。

     西伯澤及枯骼,而大老雙歸;燕昭價重死骨,後駿馬三至。

    德之感人,深于招徕,士之相投,不在征召。

     防細民之口易,防處士之口難;得丘民之心易,得遊士之心難。

    七國所以懼橫議,暴秦所以下逐客。

    然而議固從懼起者也,乘其懼,益其橫;一聽之于自然,則不攻而自消。

    客固從逐而生事者也,嚴其逐,何處不可遊;一與之為各适,則不逐而自安。

     宏博者尚郁陸,尖巧者愛疏美。

    然文章期于官樣,小家贻笑大方。

    白樂天雲:“量大厭甜酒,高才笑小詩”,蓋有謂也。

     君子之狂,出于神;小人之狂,縱于态。

    神則共遊而不覺,态則觸目而生厭。

    故箕子之披發,灌夫之罵座,禍福不同,皆狂所緻。

     得意不必人知,興來書自聖;縱口何關世議,醉後語猶颠。

     天下萬事不及古人,獨謅佞不多于小人,驕吝不多于君子,直道而行,可以慰夫子三代之思也。

     異寶秘珍,總是必争之物;高人奇士,多遺不祥之名。

    不如相安于尋常,受天地清平之福。

     德能知報,何慚于黃雀白龜;勞無可施,甘讓于木牛流馬。

     酒有難比之色,茶人獨蘊之香。

    以此想紅顔媚骨,便可得之格外。

     親調初裁,歌兒持闆待韻;阄題方啟,佳人捧硯濡毫。

    絕代風流,當場豪舉。

     世路既如此,但有肝膽向人;清議可奈何,曾無口舌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