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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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念咒語,以迓「紫姑」(台人謂之「椅仔姑」)。

    至則其椅能動,問以吉兇則答:如聞呼嫂聲,則神忽止。

    或曰紫姑某氏女,為嫂所虐,殺而埋諸豬欄,故向是處以迓;聞呼嫂而驚走也。

    按唐孫顧「神女傳」:『世有紫姑神,古來相傳是人妾,為大婦所嫉,每以穢事相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

    故世人以是日作其形,夜于廁間或豬欄邊呼之:「祝曰:女胥不在(是其婿名也),曹姑亦歸去(即其大婦也);小姑可出戲」!捉者覺重,便是神來。

    奠設酒果,即跳躞不住。

    占衆事,蔔行年,蠶桑好則大■〈亻無〉,惡便仰眠』。

    是紫姑之事,其來已久;而台灣所傳略異。

     二四四 台南建醮之時,先擇寬曠之地,設置神壇,曰天師壇、曰觀世音壇、曰玄天上帝壇,裝飾華美。

    以七巧棹陳列壇内,上置金石古玩,多方羅緻,以誇珍異。

    台南故家舊多收藏,平時秘不示人,排壇始肯出展,亦可以供觀覽也。

    壇前之左置一巨瓶,高二尺餘,上插蓮花;右則一大盤,徑大近二尺,插昙花。

    二者為佛教清淨之卉,非此不足以表其莊嚴。

    建醮之時,常在春秋佳日,故壇内多名花;此則他處所無也。

    他處之壇,雖有台南之偉麗而無台南之華貴。

     二四五 迎賽之時,辄裝「台閣」,謂之「詩意」;而多取小說牛鬼蛇神,見之可曬。

    夫「台閣」既曰「詩意」,則當釆詩之意、附畫之情、表美之術,以成其高尚麗都之緻,而後足以盡其能事。

    唐人絕句之可為「詩意」者甚多。

    如「沉香亭畔」、「銅雀春深」,活色生香,風流绮絕;而「豆蔲梢頭」、「珠簾盡卷」,尤足以現其盈盈袅袅之态。

    前年稻江迎賽,江山樓主人囑裝一閣,為取小杜「秦淮夜泊」之詩。

    閣上以綢造一遠山,山下為江,一舟泊于柳下。

    舟中人紗帽藍衫,狀極潇灑,即樊川也;旁立小奚。

    樓中麗人手抱琵琶,且彈且唱。

    遠山之畔,以電燈飾月;影落水上,夜色宛然。

    而樓額書「江山樓」三字,一見知為酒家。

    是于詩意之中,複寓廣告之意,方不虛耗金錢。

    先是,餘居台南,見迎天後裝閣極多,毫無意匠,乃向當事者言。

    翌年,綢緞商錦榮發号石秀峰氏請餘設計,為裝「天孫織錦」,以示綢緞商之意。

    博望船頭,又置支矶石一方,主人之姓也。

    閣上器物悉以綢緞造成,複以探照燈為月;月旁七星,以七色電燈為之:光輝閃爍,狀極美麗。

    觀者數萬人,莫不稱贊,而「詩意」之能事畢矣。

     二四六 凡裝「詩意」,不得不取材閨閣柔情密意、悱恻芬芳;「離騷」之「香草美人」則其例也。

    凡裝「詩意」,所以表現者,莫如樓台花木。

    樓台以指其地、花木以明其時,布置适宜,情景俱備,遠近點綴。

    若俗手為之,未有不粗且笨者。

    台灣之有「詩意」,可謂美術界之别開生面也。

     二四七 迎神之時,路關前導。

    有一男子,戴竹笠、穿号衣、佩雨傘,左肩垂一豚蹄、一壺酒,手持小鑼,沿道而鳴,謂之鋪兵;是為傳命之人。

    明制:沖要之路設鋪,置鋪司、鋪兵;鄭氏因之,清代複用之。

    故台語謂「十裡為一鋪」。

     二四八 台南有言:『安平迎媽祖,無旗不有』。

    十數年前,餘歸自北京,時适歐洲大戰,百業勃興。

    台南奉迎天後,綢緞商之以綢緞制旗者無論矣;而金銀商亦以金銀制旗,或以金銀環綴合而成,光彩奪目。

    于是而五谷店、材木店、餅店、香店,各以其物作旗:五花十色,炫煌于道,真是「無旗不有」。

    及餘寓台北,越十二年始歸,光景已變;雖迎天後,零落不堪。

    乃知一盛一衰亦關經濟,況于國計民生也哉! 二四九 安平迎神之夜,有「擲炮城」之戲。

    架竹為橹,高近二丈,上置炮城。

    擲者以鞭炮燃火投之,如中炮城之引心,則萬雷齊發,火光四迸,内有火鼠蒼黃奔竄;觀者逃避,歡呼拍掌,亦一快事。

     二五○ 賣肉者吹螺、賣饧者擊銅钲、賣雜細者搖■〈兆上鼓下〉鼓,别有一種音調。

     二五一 親迎之禮,台南士紳家多行之;其不行者謂之「俟堂」。

    娶婦之時,媒妁乘轎前導;以一男子挑一擔,有盤八層,上置紅酒兩瓶、鴨一雙、豚肩一、羊腿一、鹿脯二、明筋二及冰糖、冬瓜之屬,謂之「禮盤」,為初見長者之贽。

    台灣無雁,代以鴨;即「奠雁」之禮也。

    女家收之,酬以香蕉、菠蘿、大芋、紅橘,謂之「招來豫吉」;頌辭也,呼音相同。

    而台北謂之「屎尿盤」;謂女母幼時為滌污穢,故以此報之。

    索聘之時,必議盤價,多者數百金、少亦數十,謂之「打盤」。

    餘居稻江十二年,詢之裡人,始悉其事。

    嗟夫!同一禮物而稱謂互異,民俗之文野可判矣。

     二五二 台中娶婦之時,以一男子持生竹一枝上系豚肉,前導而行,謂可「制煞」;台北亦然。

    此則蠻野之俗也。

    台中娶婦鮮行親迎之禮;謂親迎者不幸妻死則不得續娶,故忌而不為。

    然聞林蔭堂觀察曾行親迎,而夫妻偕老,子女成行,處富安榮,為衆所羨;則裡俗之言誕矣。

     二五三 兒生周歲曰「度晬」:「度」,「過」也;「晬」呼「濟」,「周年」也。

    俗以筆墨書算及錢銀、紅龜、香蕉之物凡十二,置兒前(女子則易以脂粉、刀尺),任兒擇取,以驗意向,謂之「試周」。

    是日親朋饋物緻賀,設宴酬之,謂之「晬盤」按「顔氏家訓」:『江南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用刀尺針縷及珍寶玩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智愚,謂之「試兒」』。

    是六朝已有此俗。

     二五四 台俗喪事之時,辄延僧道禮忏,以資冥福;非是,幾不足以事父母。

    故裡諺曰:『有孝後生來弄铙,有孝查某囝來弄猴』。

    「後生」者,男子子也;查某囝者,女子子也。

    和尚誦經之餘,擇一廣場,以弄铙缽,或以兩僧競之。

    而道士則扮演十出,如「目連救母」;因其鄙野,故謂之「猴」。

    鄉曲土豪,至召四平班演秦桧夫妻地獄受刑之事:燈燭輝煌,鑼鼓喧鬧,吊者大悅。

    夫父母之喪,為人子悲痛之時;乃信僧道邪說,糊紙厝、燒庫錢、打獄門、放赦馬,損财費事,誇耀裡闾!或告其非,則曰:『瞞生人目,答死人恩』。

    夫生人之目雖可瞞,而死人之恩豈得答?安得二、三君子出而矯正,以複于喪祭之禮也哉! 二五五 好客之風,台灣為盛。

    蓋我先人皆來自中土,辟田廬、長子孫,以建立基業;故中土人之來者,多禮待之。

    台人謂漳、泉曰「唐山」,稱初至者曰「唐山客」。

    「唐山客」之來,或因鄉黨、或由親朋,互相援引,鹹有投宿之處。

    其無事而寄食者謂之「攏幫」;「攏幫」,馬來語也。

     二五六 鄉村之間,待客尤殷。

    建醮迎神,每多盛設;遠地之來者,無論知與不知,鹹喜款待,以多為榮:此美俗也。

    從前交通未便,行旅之過其地者,日暮途遠可以借宿,待之如家人。

    番社亦然。

     二五七 「大田」之詩曰:『彼有遺棄,此有滞穗,伊寡婦之利』。

    此言周代農村之美風也。

    而台灣亦有此俗。

    貧家婦孺遇收冬時,拾遺取滞,日得數升;其在平時,擺土豆、卻番藷、剝菜甲,亦可果腹。

    故台灣雖極貧之人,未聞有餓死者。

    不幸而為鳏寡、孤獨、廢疾之身,鄉黨中亦多救恤;公家又有養濟、恤嫠、育英諸善政,貯款生息,月給米錢,由紳辦之。

    今皆已籍沒,而經濟壓迫之苦,遂有失業而自戕者,是亦文明之惠也欤? 二五八 痲瘋之病,俗稱■〈疒台〉痾;其疾難治,所謂天刑者也。

    公曆十八世紀間,英國始建醫院醫之。

    而台灣之設,早于英國者六十年;世界醫學史多稱譽,而台人弗知也。

    「台灣府志」載:『彰化養濟院,在縣治八卦山下。

    乾隆元年,知縣秦士望建;收養痲瘋廢疾之人而醫治之,約四十人』。

    此則文明之設施也。

    台灣僻處海上,開辟較後;三百年中之建設,其裨益人群者當亦不少。

    而今之學子震于西洋物質之文明,遂以陋自慊,是亦不知曆史之失也。

     二五九 「拔繳」(按台灣語謂賭博曰「拔繳」)之害,盡人知之;而行險者每徼■〈彳幸〉。

    故俗諺曰:『一更窮,二更富,三更起大厝,四更斥無赴』。

    言其成敗之易也。

    今之為股票、期米之買賣者,當作如是觀。

     二六○ 男女相昵,以情乎?以财乎?抑以勢乎?「水浒傳」王花婆之說風情,已覺淋漓盡緻。

    台南裡中謂:男子之對女子須有十要。

    何謂十要?一錢,二緣,三水,四少年,五好腳,六好嘴,七牽,八迷,九強,十敢死。

    而女子之對男子則未聞。

    餘在廈門,廈人謂妓女之遇嫖客凡五等:一、親夫若婿,謂視之如夫婿也。

    二、心内愛,謂意中人也。

    三、提錢來買菜,謂但索其财也。

    四、半暝鎮鋪蓋,謂拒之不去也。

    五、■〈忄麥〉死護人刉,謂怨之而詈也。

    此與金山寺僧之待檀越有坐、請坐、請上坐之分,其冷暖厚薄豈有異哉? 二六一 語雲:『入鄉問俗,入國問禁』。

    此旅遊者之所要也。

    夫同處一地同操其語而用意不同,則尤不可不知。

    台南商家謂所用之人曰「夥計」,猶言火伴也;而台北以此為野合之男女。

    蓋台北開發較緩,建省之後商務勃興,來者多無家室,臨時妍合複慮人知,遂藉言「夥計」;而稱所用者為「辛勞」,猶言勞工也。

    又台南傭者謂所主曰「帶」,「帶」猶附也;而台北女子之為人外婦亦曰「帶」,自諱之辭耳。

    夫同一名也,美惡既殊,何論是否!故楚人謂玉未琢者曰「璞」,而宋人謂死鼠亦曰「璞」。

     二六二 「非孝之論」,近時頗盛,且多出于缙紳之家。

    台中某氏,巨族也;比年,子之訟父以争财産而泥首公廷者,已有五起。

    諺曰:『一錢二父子』;信然! 二六三 「食」,賭語也。

    「戰國策」:『孫臣謂燕惠王曰:「主獨不見夫博者之用枭乎?欲食則食,欲握則握」』。

    今台灣豪賭之人猶曰「食一注」,其語久矣。

    鄉曲小兒以石子五粒為賭,或握一而放四、或握二而放三,照數呼之,上下其手,謂之「食頭一」;「一」呼如「疾」。

    而台中謂之「食一」、台北謂之「食孤」。

     二六四 台人有言:『像天各樣月』。

    謂同一事物,而所見各殊也。

    以今觀之,實有其理。

    蓋同在一地而陰陽曆之月不同,或言三月、或言四月,孰是孰非,各持其說。

    故裡諺曰:『五百人同軍,五百人同賊』。

     二六五 「落溜」即「落漈」,以喻人之落入圈套也。

    「瀛涯攬勝」謂:『弱水三千,舟行遇風,一失入溜,則水弱而沒溺』。

    「吾學編」:『澎湖島海水漸低,謂之落漈。

    舟行誤入者,百無一反』。

    「台灣志略」載:『康熙二十三年,福建陸路提督萬正色有海舟将之日本,行至雞籠山後,為東流所牽,抵一山漸息。

    迨後水轉西流,其舟仍回至廈門。

    此則所謂萬水朝東者也』。

     二六六 台南豪賭之人,旁觀者辄曰:『拔番仔樓倒』。

    蓋謂輸嬴之款,須待「番仔樓」倒而後償也。

    「番仔樓一者,赤嵌樓也;為荷人所建,壯麗堅牢,俯瞰大海。

    歸清後,久閉不用。

    光緒紀元,沈文肅公視師台南,改建海神廟,而番仔樓倒矣。

    台人之諺曰:『針鼻有看見,大西門無看見』。

    謂其見小失大也。

    大西門為通海孔道,商廛栉比、樓橹宏壯,為台南第一。

    今市區改正,環城拆毀,而大西門亦不見矣。

    詩曰:『高山為谷,深谷為陵』。

    世事之變遷,豈僅一樓一門也哉! 二六七 古人有言:『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夫以宇宙之大、庶彙之衆,吾人側立其間,藐然微小,何能盡知!唯吾生長之地,山川人物、禮俗民謠,則不可不知其大概;知之而介紹人可也,知之而介紹于世界尤可也。

    今之談鄉土文學者,胡不各就其地之山川人物、禮俗、民謠編成鄉土志,以保存一方之文化?舍此不為,僅談文學,是猶南轅而北轍也;可乎哉? 二六八 「優勝劣敗」之說,倡自達爾文;然世上之萬事萬物,優者未必勝、劣者未必敗。

    何以知之?台人之言曰:『一枝草,一點露;隐龜兮雙點露』(按台灣語謂「偻背」曰「隐龜」)。

    古來英偉之士,每多不遇,抑郁以死;而支離擁腫者,反得勢乘時,博取富貴,以耀裡闾。

    豈天演之破例欤?不然,何其陂耶? 二六九 台灣有一裡諺,雖非谶語而與谶語略同。

    其言曰:『食無油菜湯,困無腳眠床;參有衫無褲兮作夥行』。

    此為何等人?旁觀一思,便知其概。

     二七○ 癸亥之冬,餘在稻江;适林小眉歸自鹭門,歲闌多暇,乃邀莊瘿民、蘇菱槎、王怡軒、林季丞、魏潤庵諸子為詩鐘之會。

    計得數百十聯,各格俱備。

    因屬小眉揀其佳者,分載「台灣詩荟」,所謂「東海鐘聲」者也。

    今小眉在廈、菱槎在泉、怡軒在閩,瘿民且逝;而餘亦遄歸故裡,閉戶讀書,不複與北人士相聞問。

    回首前塵,曷勝惆怅! 二七一 『刻薄成家,理無久享』!此古諺也;人人知之而人人昧之。

    嘗見富室之人孜孜為利,節衣減食,以遺子孫;而子孫每多放蕩,至借「麻燈債」以供揮霍,似恨其祖若父之不早死也。

    「麻燈債」者,利或一倍、或數倍,必待其尊長之沒,門懸麻燈而後索還。

    故有身死未久,财産俱盡;鄰裡之間,且多物議。

    然則為富人者亦何苦而造此冤孽錢哉! 二七二 放重利者曰「五虎利一,亦曰一管甫利」。

    「五虎利」者,借錢一百,每日納息五文;至還母之日為止。

    操此業者,多屬「管甫」。

    清代戍台之兵,調自福建各營,分汛各地以管治安,故稱「管甫」。

    台南有張某者,亦讀書人,素放重利,人呼「張管甫一;擁資雖厚,而子孫多夭折,已不能保有矣。

     二七三 「虎須黨」者,謂設計害人也。

    市上有「撚虎須」者,手握三簽,藏頭露尾;一頭系紅繩,垂于外,若可辨、若不可辨。

    猜者挂錢其梢,以得紅繩者為勝,償三倍。

    然随手抽換,鮮能中,辄罄其資;鄉愚多被所绐,貪其利也。

    故裡諺曰:『「貪」字「貧」字殼』。

    今之虎須黨,手段較高,騙款尤巨;而人竟墜其術中而不悟,亦貪之患也。

     二七四 裡諺有言:『烏貓白肚,值錢二千五』。

    此數十年來之語也。

    今時台北「烏貓」值錢若幹,或曰「三八」、或曰「二百五」、或曰「六百零六」,唯在愛者之厚薄耳。

    台北嫁女多索厚聘,平常須四、五百金;若畢業「公學」者則千金、職業學校者二千金,高等女校者三千金,為教員者倍之。

    餘居北時,聞大龍峒一教員索聘萬金;蓋非是不足以表女之美麗、增女之聲價。

    故父母愛之,女亦喜之。

    夫婚姻論财,夷狄之道。

    獨怪為女子者,既受教育、又為人師,乃甘以身賣人,豈親命不可違乎!台北多讀書明理之士,胡不出而禁之? 二七五 因果之說,庸愚信之,而頗有其理。

    台北之人見有貧病災厄者,則咨嗟而言曰:『無舍施』!蓋佛教以布施為福田,謂此生所為,來世當受;而此貧病災厄者則不然,故受苦報也。

    夫恻隐之心,人所同有。

    博施濟衆,雖不必求未來之福,但當盡力所能為者而為之,亦可無憾。

     二七六 釋、道二教,各有真理。

    末流所趨,唯利是視;污蔑本尊,受人唾棄,亦可鄙也。

    夫「焰口」為釋教施食之法,而道士行之;「拜鬥」為道教求福之禮,而和尚效之。

    故台諺曰:『和尚偷學道士兮拜鬥,道士偷挓和尚兮焰口』。

    是其互相剽竊,獵取金錢;而愚夫愚婦甘受欺罔,何其昧也!世之沉溺于報應禍福之說者,胡不反求諸己?而乃願為宗教之奴隸,尤可憐憫! 二七七 台灣産金,其來已久。

    故老相傳,必有大故。

    按陳小崖「台灣外記」謂:『康熙壬戌,鄭氏遣官陳輝往淡水雞籠釆金。

    一老番雲:「唐人必有大故」。

    衆詢之;曰:「昔日本居台釆金,紅毛奪之;紅毛來采,鄭氏奪之。

    今又來取,恐有易姓之事」!明年癸亥,我師入台』。

     二七八 嘉義為台南右臂,而舊時戰守之地也。

    故老相傳一馬、一犬之事,餘聞而歎曰:『犬馬,畜也,而為人所尚若此;則人之不及犬馬者又何如』!先是,朱一貴之役,北路營參将羅萬倉嬰城守。

    及戰,陣沒;乘馬逃歸,濺血被體。

    妾蔣氏見而哭曰:『吾夫其死矣』!遂自缢。

    馬亦悲鳴而死:人以為烈。

    林爽文之變,有兵二十有二人防堵拔仔林莊;夜半被襲,皆殪,無有知者。

    一犬走入營,大嗥;守兵怪之,從之行。

    至,則二十二人之屍在;乃葬之,犬亦跳踉死。

    事後,嘉人士建祠于西門内,并祀犬,稱為「二十三将軍」。

     二七九 研究方言,饒有興趣。

    每有一語一音而知古代民族之交通,此曆史家之要務也。

    「管子」「形勢篇」:『抱蜀不言』。

    注:『則抱一』。

    「方言」:『一,蜀也』。

    「廣雅」:『蜀,一也』。

    此為齊語,音若束。

    而今福州人呼「一」為「蜀」;蓋當漢初平定閩越,齊人從軍,故傳其語。

    「方言」謂蜀人呼母為「姐」,而泉州之深滬亦呼為「姐」。

    餘友蔡培楚,深滬人也。

    其侄孫生一年有四月,牙牙學語,則呼其母為「阿姐」。

    餘細察其音,與「姊」不同:「姊」音為「荠」而「姐」若者。

    是「阿姐」一語,由四川而入福建,複由福建而入台灣,其語源固有可尋也。

     二八○ 台灣語中有所謂「食教話」者,别成一種。

    蓋教會牧師學習台語,根據「廈門字典」;而「字典」所載多用文言,于是牧師操之、傳道者亦操之、入教者複操之,遂成别調。

    其最壞者,則稱英國為「祖家」、謂英國之貨為「祖家貨」,竟自忘其為何國人,哀哉! 二八一 紹興酒,酒也,而僅曰「紹興」;台北妓,妓也,而僅曰「台北」:是地以人傳也。

    三十年來,交通便利,山陬海澨莫不有「北妓」之足迹。

    或呼之曰「北彪」。

    「說文」:『彪,虎文也』。

    是其姿首妙曼、衣服麗都,固俨然一「虎」也。

     二八二 鄉塾兒童入學之時,蒙師課以「三字經」或「千字文」,并以「上大人」紅字帖教之描寫。

    此三書為何人所作,詢之蒙師,無有知者。

    按「廣東新語」:『宋末區适子撰「三字經」。

    适子,順德人,字正叔。

    入元,抗節不仕。

    邵晉涵詩:「讀得黎貞三字訓」。

    注:「三字經,南海黎貞所撰」。

    是此書區氏作始、黎氏續之,故多元、明統系。

    今坊間刻本,又有續者』。

    「尚書故實」:『梁武帝于锺、王書中拓千字,召周興嗣韻之,一日綴成』。

    故今坊刻稱周興嗣撰;然「梁書」、「南史」皆以為王羲之書。

    按「郁岡齋帖題」曰:『魏太傅锺繇千字文,右軍将軍王羲之奉敕書。

    其起句雲:「二儀日月,雲露嚴霜;夫貞婦潔,君聖臣良」。

    結二句與周氏同』。

    則此書固有二本矣。

    張爾岐「蒿庵閑話」謂:『禅宗正派載提刑郭功甫谒臨濟白雲禅師,禅師上堂曰:「夜來枕上得個山頌,謝功甫大儒遠訪之勤,當須舉與大衆;則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

    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

    是宋時已有之。

     二八三 鄉塾所讀「四子書」之外,有「千家詩」。

    按宋劉後村有「類纂唐宋千家詩選」,皆近體;為初學而設也。

    今坊刻之「千家詩」,多自後村所選者而增删之;有明太祖「送楊文廣征南之作」,是明人所輯。

    然所收僅數十人而仍稱千家,則竊後村之名也。

     二八四 貧家子弟無力讀書,為人學徒;以數錢買「千金譜」一本,就店中長輩而讀之,可識千餘字。

    是書為泉人士所撰,中有方言;又列貨物之名,為将來記帳之用。

    若聰穎者,可再讀他書及簡易尺牍并學珠算,不三、四年可以略通文法,而書算皆能矣。

     二八五 台灣語音有漳、泉之分,輕重稍殊。

    大體而論:沿海多泉,近山多漳;以泉人重商而漳人業農也。

    台南為鄭氏故都,漳、泉聚居,故語音混合。

    餘撰「台灣語典」,則以台南為主,而各地附之。

     二八六 荷蘭語之存于台灣文獻者,尚有「甲螺」一語。

    「台灣府志」曰:『甲螺郭懷一作亂』;又曰:『甲螺何斌負債走廈』。

    作者以為通譯。

    然郭懷一為開墾業戶、何斌為收稅吏,則「甲螺」當為官名,如今日東印度華人之為「甲必丹」也。

     二八七 柴城,在恒春轄内。

    林爽文之役,鳳山莊大田起兵應。

    及敗竄琅■〈王喬〉,參贊大臣海蘭察逐之,駐軍于此;伐木立栅,因稱「柴城」。

    俗誤「車城」,音相近也。

     二八八 國姓埔,在淡水東北;相傳延平郡王上陸之處。

    按史:『永曆十八年,福建總督李率泰約合荷蘭攻台灣。

    十九年,荷人據雞籠;嗣王經命勇衛黃安督水陸師逐之』。

    是北鄙者固鄭氏軍威所至之地,非延平之親臨之也;故淡水拔劍得泉之事,亦屬附會。

    按「拔劍得泉」見「大稻江天後宮井欄記」,餘有「書後」,載集中。

     二八九 「文獻通考」:『琉球國,在泉州之東。

    有島曰澎湖,水行五日而至。

    旁有毗舍耶國』。

    「台海使槎錄」謂:『毘舍耶國以情狀考之,殆即台灣』。

    按毗舍耶為斐律賓島之一,與台相近,其名猶存。

     二九○ 台灣處大海之上,風濤噴薄;從前舟楫不通,至者絕少。

    「海東劄記」謂:『「名山藏」所載「乾坤東港,華嚴婆娑洋世界,名為雞籠」,則指台灣』。

    富陽周凱以「婆娑洋」在台灣海上,而同安林豪謂在澎湖;二說未知孰是? 二九一 台灣地名,多有「烏鬼」之迹。

    烏鬼者,非洲之土人也;色黑如墨,性愚而勇。

    葡、西二國之開美洲也,每購其人,從事勞作,役之如牛馬,謂之「黑奴」。

    而荷蘭經營台灣亦用之,故「烏鬼」所至尚留其名。

    「台灣縣志」曰:『烏鬼埕,在東安坊。

    紅毛時,烏鬼聚居于此』。

    又曰:『烏鬼井,在鎮北坊。

    水源極盛;紅毛命烏鬼所鑿,舟人鹹取汲焉』。

    又曰:『烏鬼橋,在永康裡。

    紅毛時,烏鬼所築。

    後圯,裡衆重建』。

    而「鳳山縣志」亦曰:『烏鬼埔山,在觀音裡。

    相傳紅毛時,烏鬼聚居于此。

    遺址尚存,樵采者嘗掘地得瑪瑙珠、奇石諸寶;蓋荷蘭時所埋也』。

    又曰:『小琉球嶼天台澳石洞,相傳舊時烏鬼番聚族而居。

    後泉州人乘夜放火,盡燔斃之』。

     二九二 阿缑,即今之屏東,在下淡水溪之南。

    平疇萬頃,物産豐饒,固土番部落也。

    「台灣外記」曰:『林道幹據打鼓山,餘番走阿猴林』。

    「台灣雜記」謂:『鴉猴林,在南路草目社外,與傀儡番相接。

    深林密竹,不見日色,路徑錯雜。

    傀儡番常伏于此,截取人頭以去』。

    此為二百數十年前事,今已為富庶之區。

    「阿缑」固番語,猶言「大竹」;故曰「阿缑林」。

    歸清後,以下淡水溪流域為大竹裡,譯其義也。

     二九三 台灣之名,始于何自?或曰「岱員」、或曰「埋冤」。

    由前之說,是為仙境;由後之說,是為鬼窟。

    我輩生斯、長斯、聚族于斯,何去何從,在于自釋;故以今日之台灣而為(?)。

     二九四 台灣地名多沿番語,有譯其音者、有譯其音而改為正音者、有取其一音而變為華言者。

    如大穆降、噍吧哖、貓霧拺、卑南覓,譯其音也。

    又如豬羅之為諸羅、雞籠之為基隆、貓裡之為苗栗,則改為正音也。

    若夫噶瑪蘭之為宜蘭、阿罩霧之為霧峰,則取其一音也。

    唐代翻經,多有此例。

    台灣地名,雅俗參半;然如秀姑巒、璞石谷、鬥六門、葫蘆墩,雖本番語,而一經點染,便覺典贍。

    乃知翻譯地名,固未可草率從事也。

     二九五 台灣地名,有用山川者、用史實者、用人名者。

    如林圯埔、林鳳營、吳金城、陳有蘭溪,則以開創之人而名其地,以志弗忘。

    其用山川者,如鹿耳門、如白沙墩、如大甲溪、如鹽水港,則其着也。

    澎湖之将軍澳,為隋代陳棱駐師之地;恒春之統領埔,為鄭氏将卒屯田之域;新竹之紅毛港,為荷蘭人舣舟之所;台中之平台莊,為福康安戰捷之迹。

    文獻俱在,滄桑忽改,今時子弟已少知者;況于百數十年後哉! 二九六 荷蘭之時,歸附土番凡六社:曰蕭壟、曰麻豆、曰新港、曰大穆降、曰大傑巅、曰目加溜灣,皆附近赤嵌者也。

    三百年間,漢人入處,辟田廬、長子孫,既富且庶,已為文物之鄉矣。

    曩年某氏歸自廈門,作「台灣雜詠」,猶以蕭壟、麻豆為狉榛之地。

    蓋其所據者為台灣舊志,而舊志所載為二百年前事。

    詩人之不知曆史,無怪其然。

     二九七 延平郡王為台烈祖,威棱所被,遠及遐荒;故台之地名,每冠「國姓」二字,昭其德也。

    餘撰「台灣地名考」,就其著者而言之:如台南之國姓港、台北之國姓埔、台中之國姓莊,皆史迹也。

    而大甲鐵砧山有國姓井,相傳延平駐師,拔劍砍地,有泉湧出,至今不涸。

    實則延平入台,翌年而薨,未嘗至諸羅以北。

    蓋凡鄭氏兵力所至之地,皆稱「國姓」;日月也由我而光明、山川也由我而亭毒、草木也由我而發皇,偉人之功大矣哉! 二九八 鄭氏之時,奠都赤嵌,命名「東都」;則今之台南市也。

    永曆十五年,分汛諸鎮屯田,寓兵于農,以圖再舉;今之地名猶有存者,其詳具載「台灣通史」。

    故老相語、婦孺周知,國姓威棱,永傳天壤。

    曩者下村海南長台時,曾舉台灣地名悉為改易,其甚者以援剿莊為燕巢、謂林圯埔為竹山。

    夫援剿莊為援剿鎮墾田之地、林圯埔為林參軍開辟之野,一遭改易,而史迹破滅矣。

    人非燕子,底事為巢?山是總名,何處無竹?海南之自作聰明,不知其何所據?後有作者,能不起而非之乎! 二九九 林爽文既平之後,清高宗自撰碑文,立石熱河文廟,以紀武功。

    其辭有曰:『鬥六之門,為賊鎖鑰;大裡之杙,實其巢落』。

    當時侍從之臣,多屬弘博之士,無有敢言其誤者。

    夫鬥六門、大裡杙,均以番語而譯華文。

    若曰「鬥六之門」,猶可言也;而曰「大裡之杙」,将作何解?高宗數興文字獄,一字之謬,辄下罪谪;而自謬若此,所謂明于觀人而闇于觀己也! 三○○ 林茂生氏謂餘:『子撰「台灣語典」,搜羅既廣,而從來訾罵之言亦曾收欤』?餘曰:『否。

    餘之「語典」,将以保存高尚典雅之言,俾傳久遠;而粗犷者、淫穢者,俱在屏棄之列。

    夫台灣之語,非僅用之台灣;近自漳、泉,遠至南洋列島,範圍甚廣。

    台灣語之高尚典雅,無人知之;而餘為之表明,是餘之志也。

    豈可以侮人之言而自侮哉』!茂生曰:『善』! 三○一 顔之推氏有言:『今時子弟,但能操鮮卑語、彈琵琶以事貴人,無憂富貴』。

    噫!何其言之惋而戚耶!今時子弟能操「東語」、唱「和歌」而不能富貴;幸而得事貴人,不過屬吏下士。

    一朝得志,趾高氣揚,則不屑操台語,若自忘其為台人矣!霧峰富人子留學東京數年,不能操台語。

    或告之曰:『汝他日歸家,将何以與汝父談話』?曰:『吾倩一通譯可耳』。

    此所謂「似我教育」也。

    霧峰為「同化主義」發源之地,宜其有此子弟! 三○二 文學革命,聞之已久,至今尚無影響。

    夫革命者在内容不在外觀,則精神而不在形式也。

    台灣今日文學之衰落,識者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其所以然者,則不好讀書之敝也。

    夫不好讀書,則不知世界之大勢、不稔社會之進化、不明人生之真義;渾渾噩噩,了無生趣,而文學且熄矣。

    舊者将死、新者未生,吾輩當此青黃不接之時,尤當竭力灌輸,栽培愛護,以孕璀璨之花。

    台灣今日之環境,萬事萬物皆不如人;而此縱橫無盡之文學,乃亦不能挺秀争奇為世人所賞識,甯不可恥! 三○三 台灣僻處海上,藏書較少;金石、書畫之屬,亦不易睹。

    餘聞新竹林鶴山收庋頗多,而身沒之後流落殆盡。

    有琴一張,為洪逸雅所得;上刻篆文「萬壑松」三字,是其名也。

    又有「神而明之」四字,亦篆文;下有銘:一曰「潛園主人平生真賞」、一曰「希元林氏一字次崖」,又曰「林氏子孫永寶用之」(潛園即鶴山之園)。

    複識之曰:『此琴制自唐肅宗至德二年,質堅如玉,練紋作牛毛梅花斷。

    撫之,音韻清揚而遠,洵千年彜器也。

    本同安理學家次崖先生所藏;因遭兵燹,歸登瀛陳氏。

    傳五葉,餘力購得之。

    夫石泐金寒,物久必弊;茲豈有神物護持,故得此不壞身耶?如顯慶車存、如靈光殿峙。

    張此以和古松,共諧宮征。

    鹹豐癸醜中秋,銘于香石山房。

    占梅鶴山氏并書』。

    鶴山又有「萬壑松琴歌」一首,載「潛園琴餘草」。

     三○四 鴻指園,在舊台灣府署内:則鄭氏之承天府也。

    乾隆乙酉春,知府蔣允焄始建此園,并為文立石以記之。

    記曰:『署西偏,廣可數畝。

    古榕三株,蟠根屈曲,「志」稱「榕梁」;枝葉展翠,又稱「榕屏」:舊四合亭址也。

    歲久且蕪,予就而新之:芟荒塗、鑿深沼、護花欄、砌曲徑。

    别作堂宇,以為遊觀:中列三楹,盛宴會也;左縛小亭,備遊憩也;右架層榭,憑眺望也。

    夫古人流連景物,偶然寄之,去無所貪、來無所戀。

    漢水、岘山陵谷變遷,歐陽公嘗譏杜預、羊祜汲汲于名,是不若蘇氏「雪泥鴻指」之說;為足盡其義也。

    予台灣守土幾曆兩載,思海外風景,與吏民相安,百堵皆作,成于不日;所謂偶然而留,亦為其可留者耳,果何有哉!園既成,取以額之。

    因書其微指于此』。

    允焄字金竹,貴州貴陽人。

    乾隆□十□年任台灣知府,頗多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