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漢末魏晉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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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民衆化與民歌的文人化的兩種趨勢的意義了。

     當時确有一種民衆化的文學趨勢,那是無可疑的。

    當時的文人如應璩兄弟幾乎可以叫作白話詩人。

    《文心雕龍》說應瑒有《文論》,此篇現已失傳了,我們不知他對于文學有什麼主張。

    但他的《鬥雞詩》(丁福保《全三國詩》卷三,頁十四)卻是很近白話的。

    應璩(死于二五二)作《百一詩》,大概取揚雄“勸百而諷一”的話的意思。

    史家說他的詩“雖頗諧,然多切時要”。

    舊說又說,他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為應焚棄之”。

    今世所傳《百一詩》已非全文,故不見當日應焚棄的話,但見一些道德常識的箴言,文辭甚淺近通俗,頗似後世的《太公家教》和《治家格言》一類的作品。

    所謂“其言頗諧”,當是說他的詩體淺俚,近于俳諧。

    例如今存他的詩有雲: 細微可不慎?堤潰自蟻穴。

    腠理早從事,安複勞針石…… 又有雲: 子弟可不慎?慎在選師友。

    師友必長德,中才可進誘…… 這都是通俗格言的體裁,不能算作詩。

    其中勉強像詩的,如: 前者隳官去,有人适我闾。

    田家無所有。

    酌醴焚枯魚。

    問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廬……避席跪自陳,賤子實空虛。

    宋人遇周客,慚愧靡所如。

     隻有一首《三叟》,可算是一首白話的說理詩: 古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年各百餘歲,相與鋤禾莠。

    住車問三叟:何以得此壽?上叟前緻辭:内中妪貌醜。

    中叟前緻辭:量腹節所受。

    下叟前緻辭:夜卧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但這種“通俗化”的趨勢終久抵不住那“文人化”的趨勢;樂府民歌的影響固然存在,但辭賦的舊勢力也還不小,當時文人初作樂府歌辭,工具未曾用熟,隻能用詩體來達一種簡單的情感與簡單的思想。

    稍稍複雜的意境,這種新體裁還不夠應用。

    所以曹魏的文人遇有較深沉的意境,仍不能不用舊辭賦體。

    如曹植的《洛神賦》,便是好例。

    這有點緣後世文人學作教坊舞女的歌詞,五代宋初的詞隻能說兒女纏綿的話,直到蘇轼以後,方才能用詞體來談禅說理,論史論人,無所不可。

    這其間的時間先後,确是個工具生熟的問題:這個解釋雖是很淺,卻近于事實。

     五言詩體,起于漢代的無名詩人,經過建安時代許多詩人的提倡,到了阮籍方才正式成立。

    阮籍(死于二六三)是第一個用全力做五言詩的人;詩的體裁到他方才正式成立,詩的範圍到他方才擴充到無所不包的地位。

     阮籍是崇信自然主義的一個思想家。

    生在那個魏晉交替的時代,他眼見司馬氏祖孫三代專擅政權,欺淩曹氏,壓迫名流,他不能救濟,隻好縱酒放恣。

    史家說司馬昭想替他的兒子司馬炎(即晉武帝)娶阮籍的女兒,他沒有法子,隻得天天喝酒,接連爛醉了六十日,使司馬昭沒有機會開口。

    他崇拜自由,而時勢不許他自由;他鄙棄那虛僞的禮法,而“禮法之士,疾之若仇”。

    所以他把一腔的心事都發洩在酒和詩兩件事上。

    他有《詠懷詩》八十餘首。

    他是一個文人,當時說話又不便太明顯,故他的詩雖然擡高了五言詩的身分,雖然明白建立了五言詩的地位,同時卻也增加了五言詩“文人化”的程度。

     我們選錄《詠懷》詩中的幾首: 鴻鹄相随飛,飛飛适荒裔。

    雙翮臨長風,須臾萬裡逝。

    朝餐琅實,夕宿丹山際。

    抗身青雲中,網羅孰能制?豈與鄉曲士,攜手共言誓? 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秦時東陵侯邵平在秦亡後淪落為平民,在長安青門外種瓜,瓜美,人稱為東陵瓜)。

    連畛距阡陌,子母相鈎帶。

    五色耀朝日,嘉賓四面會。

    膏火自煎熬,多财為患害。

    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顔闵相與期。

    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

    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羨門是古傳說的仙人)。

     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寤言用自寫。

     人言願延年,延年欲焉之?黃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

    獨坐山岩中,恻怆懷所思。

    王子一何好,猗靡相攜持。

    悅怿猶今辰,計校在一時。

    置此明朝事,日夕将見欺。

     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台。

    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戰士食糟糠,賢士處蒿萊。

    歌舞曲未終,秦兵已複來。

    夾林非吾有,朱宮生塵埃。

    軍敗華陽下,身竟為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