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鹿橋的「人子」

關燈
多見的日本文人。

    他但凡一出手,沒有不是美得絕俗,但凡與他有關係的山川人物器皿亦頓時都成了是美得絕俗的。

    可是又大又威嚴。

    但我不贊成專為詩人或文章家,而是應當為天下士,志在撥亂開新,建設禮樂,文章是餘事,故其文章乃亦無人能及。

    最大的歌人是明治天皇,但他從不以歌人自居。

    我如此地反對保田的以隱遁詩人自期。

    我而且說了,日本的美不如中國的在美與不美之際。

    我曾在保田家作客,講到這些,翌日保田道:「昨晚我不寐,把你的話來思省了。

    」後來他還是不受我的影響。

    而我亦因而更明白了我自己的信念。

     我以為鹿橋的生活安穩亦是好的,寫寫文章當然亦是好的,隻要是異於西洋的分業化的文學家。

    鹿橋的「未央歌」與「人子」不觸及現實的時勢,這都沒有關係,即如蘇軾的詩賦,亦幾乎是不涉現實的政治這些事的。

    但蘇軾的詩賦裏無論寫的什麼都是士的情操,這點我要特別指出。

    而學西洋的分業之一種的文學家則最好亦不過是職工的,優伶的。

    保田與鹿橋當然異於分業的文學家,保田是神官的,鹿橋是婆羅門僧的,但皆不是士。

     還有一點我要指出,文章必要有場,可比磁場,素粒子場的場。

    又可比雨花台的石子好看,是浸在盆水裏。

    中國的文章便如警世通言,金台傳那樣的小說,背景都有個禮樂的人世,而如李白的詩則更有個大自然,文章的場是在人世與大自然之際。

    保田的文章倒是有著這個的。

    鹿橋的卻是有大自然(渾沌)為場,而無人世,這乃是婆羅門的。

    西洋亦沒有人世,而且不能直接涉及大自然,西洋文學的場是粗惡的社會加上神意;神意之於大自然是間接的,西洋文學的場不好。

     第三點我要說的是,凡是大文學必有其民族的家世為根底。

    今年暑期中我把泰戈爾的話再讀讀,這回纔感到了他那柔和鮮潔裏其實有著威力,那是亞利安人的吠陀精神的生於今天。

    托爾斯泰的文學是天主教的,加上斯拉夫民族的,再加上現代化,但他最晚年的作品是把現代化捨棄了,寫永恆的無年代性的真理。

    而日本文學又有日本民族的家世根底。

     日本昭和三文人: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與重郎,三人最友善,互相敬重,而三人各異。

    保田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古事記裏的),加上奈良王朝的(飛鳥時代的),加上現代化。

    尾崎的文學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加上戰國的(源平時代的),加上現代化。

    川端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平安時代王朝的(源氏物語裏的),加上江戶時代大阪商人的(西鶴文學裏的),再加上現代化。

     日本之有神道,可比中國之有黃老,是其民族精神的原動力,川端文學上溯至平安朝止,不及於神代紀,故不及尾崎與保田,惟於西洋人是川端文學容易懂。

    而尾崎與保田則甲乙難定。

    日本人愛兩人的文學者,到得熱情崇拜的程度,久久不衰,如日本最大的印刷企業大日本印會社的社長是保田崇拜者,其妻則是尾崎崇拜者。

    川端諾貝爾獎更得人敬,然而不得人崇拜。

    因為尾崎的與保田的文學打動了日本民族的魂魄深處,所以讀者愛其人,至於願為之生,願為之死。

     於是來看鹿橋的文學的根底。

     中國民族的精神是黃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所以如司馬相如至蘇軾,皆是出自黃老與儒,所謂曲終奏雅,變調逸韻因於黃老,而雅則是儒的。

    易經說開物成稱,黃老是開物,儒是成務。

    又如說文明在於天人之際,黃老是通於大自然,而儒則明於人事。

    今鹿橋的文學的根底是儒與渾沌,渾沌通於究極的自然,那是鹿橋為時流文學者之所不可及處,但鹿橋的渾沌是婆羅門的,於中國民族乃有一疏隔,倒是張愛玲還更近於黃老些,所以兩人的小說都有廣大的讀者,而張愛玲的更覺親切些。

     往時的劍客遇到高手,即與較量,一面暗暗喝采,一面試要打出對方的破綻來,為此至於不辭喪失性命,並非是為勝負,而是為要確實明白劍道的究竟。

    我對尾崎文學與保田文學亦曾如此。

    至於幾使保田對我的友誼發生危險,幸而隨又和好如初。

    對川端我亦在信裏批評了他的作品,他在新潮月刊上發表文章提到了這點,說我所點明的,有他本人當時所未意識到的,但是他自以為好的「睡美女」等幾篇晚期的小說不被同意,認為殘念(遺憾)。

    幸而他對我始終保持禮儀之交。

    如今尾崎與川端皆已逝世,僅存保田,益覺天才難得,友誼之可貴了。

    此時我卻新交了鹿橋,讀他的作品不禁喝采,就要劈頭臉打他幾棒看看了。

     末了我抄一首當年我賀川端得諾貝爾獎的詩在此,詩曰: 阮鹹亮烈吳紓潔任俠懷人是文魄 姓名豈意題三山身世但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今人尚問踴子鼓 應同白傅鄰娘履沉吟安得淚如雨 我抄這首詩是為鹿橋取彩,讓我們大家都來期待他的新著「六本木物語」快快出世。

     民國六十四年一月十二日寫起至十八日寫訖於華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