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時代的氣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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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對於南朝已不存希望,然而還是心有切切。

    王猛、崔浩都不使其主對南朝用兵。

    文明皇太後攜幼年的孝文帝在身邊,建都平城,不肯南遷洛陽,為使拓跋魏的勢力不逼近南朝。

    文明皇太後攜孝文帝訪問禮遇高允,勸耕桑、建學校、行均田,做得如此切實,便漢文明歷然皆在了。

    他們皆自己是漢民族的意識很強,崔浩監修拓跋魏的國史,被道武帝所殺,便因他的這民族意識。

     文明皇後美貌年輕,有教養,為她的英雄丈夫所愛敬。

    夫死,她為太後,尚隻二十幾歲,嗣君是前妻之子,看她像高嶺之花。

    嗣君亦是年輕英雄,連年親自領兵出塞外征伐蠕蠕等蠻族,難得回平城,為了少與她見面。

    因為照胡人的習俗,是父死,妻其後母,但是文明皇後斷然示以漢民族的禮儀的威嚴。

     若沒有王猛與崔浩以夷制夷,做了統一諸胡族的基礎工作,後來隋唐的統一天下不會來得這樣快。

    還有文明皇太後斷行的均田制,則是開了唐朝的產業繁榮,若沒有文明皇太後,將也不會出李白。

    連後世日本大化革新,行的均田制,也是仿效北魏的,奈良朝還把新都亦叫平城。

    但是他們可知道文明皇太後的名字? 這位年輕的皇太後當年卻也戀愛過李沖。

    李沖是廉潔勁直的人,從他的指揮建築平城可見他的才識。

    漢魏六朝的女子是像「擊壤歌」裏的小蝦,對男人的態度很開豁。

    後來她的重孫媳胡太後的昵楊白華,唐朝又有武則天寵張昌宗,文明皇太後的卻不跟她們一樣。

    胡太後崇佛,文明皇太後卻絕少到佛寺,她是生活清儉,而有一種威嚴。

    李沖因悉其弟受賄二十兩銀子,激怒緻疾早折,我再查查歷史,原來李沖是唐高祖李淵的祖父,太宗李世民的高祖。

    其後文明皇太後還另外愛過一兩位朝臣,亦都是人物,自有地位,不靠太後,太後亦不賞賜,不是寵昵,是清平的愛。

    文明皇太後崩時四十九歲,她一手管教出來的孫兒北魏孝文帝是歷史上的明君,比起西太後的對光緒帝,真是使人想念她不完。

     北魏自太武帝至孝文帝為最盛,文明皇太後在世時每回年節慶典,塞外番邦與西域皆來朝貢獻舞樂,南朝亦來使節參加,以前她為皇後時是與先帝並坐受賀,及為太後,是孝文帝侍側並受朝貢。

    那萬民的歡呼與舞樂皆為她與幼帝二人,人世有一種強盛,而這強盛也是她參加創造出來的,這不隻是大魏的國運,而是整個華夏亦都在蘇醒,像朱天文的文章裏寫的田在喫水,聽得出聲音來。

     後來是北朝的文學還勝過了南朝的。

    南朝款待北朝使臣,請其賦詩,有「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句,南人始不敢輕之。

    及庾信去江南仕周,有力量的文章逐隻在北方了。

     我們讀南北朝文學,是讀取彼時人的心意,尤其是北方的。

    當年他們對華夷事情的大氣,他們的開豁,他們的心底裏有一件切切的東西。

    像王猛、崔浩、高允的才略智計與做事平明確實,不輸張良韓信蕭何,那都是歷史上到了天意要開啟新時代的氣運上,纔出得來的人才,如文明皇太後的清儉、廣大、威嚴。

     但是太大的與太真的東西就難知。

     魏書對文明皇後就有微詞。

    又且魏書是與北史一起,還有南史也一淘,到了唐貞觀年間魏徵纔奉命監修,至開元年間可能尚未為人所見,所以李白詩裏不及崔浩,否則他一定喜歡崔浩的。

    李白詩裏有讚美王猛,因為王猛與晉書有關。

    至李商隱始有詠陳後主及北齊宮中事,是見南史北史已在李杜之後了。

    而李商隱隻會詠當年的宮中事。

    後世到了宋朝的文人,他們在情操上更對北朝遠了,蘇軾猶然,而況其他。

     北魏書法比南朝的更多創造性的變化,歐陽修集古錄中多載北魏的碑刻,而全然不知其書法之好。

    他對北魏的人物亦同樣。

     西漢文章的氣運是從春秋戰國而來,盛唐文章的氣運從魏晉南北朝而來,所以西漢與盛唐的文章都有這樣的偉大,不是其後可及,其後是雖北宋的文章亦所不及的了。

     唐朝的詩人最好是李白。

     李白詩是上承西漢,下合南北朝而成的盛唐樂府。

    北朝的人物史事他雖未習,可是北朝的舞樂,包括西域傳來的胡樂他都歡喜,宴席上他飲醉了還自己來舞,他的詩多有用樂曲為題的,如「青海波」、「烏棲曲」。

    烏棲曲、採蓮曲等是江南的,李白大概隻是看,自己不舞。

    他舞的多是北方的,青海波之外還有好多。

     原來詩與樂是一個,詩經的詩無有一首不是樂,孔子說學禮學詩,就是學禮學樂。

    是後世纔有樂府詩與非樂府詩之別,漸至於非樂府詩倒成了詩的主體。

    但是禮樂文章,當然詩即樂是對的,所以文章有調,詩要吟,並非都要譜成舞樂。

    樂是在於樂意,不一定在於樂曲。

    把李白的話與杜甫的詩比較,李白的樂府詩多過數倍。

    而且李白的非樂府詩亦都是富於樂意的。

    朱天心的「擊壤歌」像李白的詩,整個的是飛揚的。

    如此說明了,就可明白李白詩的偉大,第一在於詩即是樂。

     李白又是第一個把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來結合在一起的。

     李白喜歡的那許多舞樂,都是北方的與江南的民間的,並非郊祀與宗廟朝廷之樂,為後世儒家所不屑一顧的。

    而李白把來作詩題。

     中唐時張籍亦做得好樂府詩,劉禹錫亦採竹枝詞入詩,但皆不及李白的詩是整個的與民的文學生在一起,不止於採用。

    這也像朱天心的「擊壤歌」的大眾化,若要問她的大眾化是在哪裏,這可是難以回答。

    而李白的人又是士之極緻,像朱天心便也是格調極高的。

    李白求仙,求長生,隻是因為他的人飛揚。

    他愛的是秦皇漢武,而又不以為然,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才好。

    「擊壤歌」裏的小蝦,她但願與這幾個人永不分離,她要天長地久,卻又說自己隻想活到三十歲,一忽兒又想想活到四十歲也好,與李白一般的認真得可笑。

     李白的詩豐富,隻覺是心頭滿滿的。

     「擊壤歌」也有這種滿滿的感覺。

    卻又並沒有什麼事情,有的隻是滿滿的浩然之氣,像賈寶玉對眼前諸人都是難捨難分,隻願相守到他死了,化為飛灰,然後可不管了,化為飛灰尚有痕跡,要化為一股氣,吹得無影無蹤。

     李白是他的人滿滿的,所以樸素而繁華。

    李白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