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餘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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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餘江蘇人也,抑中國人也。

    江蘇豈能外中國而獨立?則吾何可限方隅以自囿?吾中國而有若胡文忠、曾文正、左文襄諸公,甯學聖賢而未至,不可違道以幹譽;甯以一夫之不被澤為己疾,不以寵利居成功。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可以儀刑于百世,豈徒一方之豪傑也!吾此日在湘言湘,昨昔在蘇言蘇,亦嘗為江蘇教育廳撰寫江蘇學風,遠溯顧炎武、陸世儀,近不遺徐壽、華衡芳,而歸之實事求是,遺外聲利,亦欲以景行前徽,匡饬時賢。

    然而談者徒稱其博聞多識,罕會其苦心危言。

    語曰:‘買椟還珠’,非珠之罪也。

    餘講蘇學,稱顧炎武、陸世儀,而不稱錢大昕、阮元。

    以博聞強識,而動衆徒以謏聞也。

    餘講鄉學,稱高攀龍而不稱顧憲成,以門戶聲氣,而東林所由托始也。

    世之談學風者,多舉東林以為咨詢,而餘不置對。

    非不能對也,方明之衰,土大夫好議論,不顧情實;國家可毀,而門戶不可毀;異己必除,而客氣不可除。

    黨同伐異以為把持,聲氣标榜以為結納,而義理不以饬躬行,問學不以經世用。

    及其亡也,法紀蕩然。

    武人跋扈,文人未嘗不跋扈,而矜意見,張門戶,以庠序為城社,以台谏為鷹犬。

    恩怨之私,及于疆場,不恤壞我長城以啟戒心。

    國事愈壞,虛譽方隆。

    而東林講學實階之厲。

    始作俑者,顧憲成焉。

    餘甯為王夫之之荒山敝榻,沒世不稱,而不為顧憲成之籍甚群彥,言滿天下。

    沒世不稱,庶幾自葆其在我;言滿天下,幾見不以學徇人?處今日學風之極敝,而揭幟東林以為号,徒以長虛驕浮誇之氣,而無救于世枉。

    顧憲成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結黨合譽,實繁有徒,而氣矜之隆,見道日淺,不如高攀龍之處變若定,死義從容,自言:“一生學問,至此亦少得力。

    ”然就今月而言理學,與其講高攀龍,不如講陸世儀。

    精微不如,而切實過之。

    切實可以救虛誇,精微不免為遊談也。

    明末以遺老為大儒者,李颙學究氣,獨善其身,術未能以經國。

    黃宗羲名士氣,大言不怍,行不足以饬躬。

    王夫之槁餓荒谷,志行堅卓,又苦執德不宏。

    惟陸士儀、顧炎武,明體達用,有本有末,而又淡泊明志,不事馳骛。

    顧炎武博學于文,行己有恥,可以窺漢儒之真;陸世儀義理悅心,兵農濟世,可以匡宋學之偏。

    真知灼見,身體力行,私心淑艾,竊願景行。

    今日士風已偷,師道不立。

    曾子有言:‘尊其所聞,行其所知。

    ’而在道喪文敝之今日,行炫自耀,亦既無聞可尊,抑且何知可行?道聽途說,惑世誣民,無事則聚徒合衆,放言高論,聞警則掉心失圖,逃死不遑。

    古人以憂患動心忍性,今人以憂患倖生喪志。

    平日侈談之學問經濟,文章道德,一旦大難臨頭未有片語隻字可以鎮得心住,振得氣壯。

    而喪亂孔多,以迄于今,寇深國危,土崩魚爛,人民死亡奴虜以數千萬。

    而癢序如林,師生如鲫,幾見有明恥教戰,引以己任,見危授命,視曰分内?多難古有興邦,殷憂今未啟聖。

    而鬧學罷教,紛纭如故,玩日愒月,洩沓如故。

    既以講學弋聲利,又視曠課為尋常。

    行身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受任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

    安得陸顧其人生于今日,義理悅心,行己有恥,樹之坊表以立懦廉頑!餘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