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短篇小說的略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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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又使人痛恨那沒有心肝,想靠着老婆發财的“故夫”。

    第二,他寫那人棄妻娶妻的事,卻不用從頭說起:不用說“某某,某處人,娶妻某氏,甚賢;已而别有所愛,遂棄前妻而娶新歡。

    ……”他隻從這三個人的曆史中挑出那日從山上采野菜回來遇着故夫的幾分鐘,是何等“經濟的手腕!”是何等“精采的片斷!”第三,他隻用“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十個字,便可寫出這婦人是一個棄婦,被棄之後,非常貧苦,隻得挑野菜度日。

    這是何等神妙手段!懂得這首詩的好處,方才可談“短篇小說”的好處。

     到了唐朝,韻文散文中都有很好的短篇小說。

    韻文中,杜甫的《石壕吏》是絕妙的例。

    那詩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緻詞:“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

    老妪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别! 這首詩寫天寶之亂,隻寫一個過路投宿的客人夜裡偷聽得的事,不插一句議論,能使人覺得那時代征兵之制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壯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橫行:一一都在眼前。

    捉人捉到生了孫兒的祖老太太,别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中,盡有很好的短篇小說。

    最妙的是《新豐折臂翁》一首。

    看他寫“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搥折臂”,使人不得不發生“苛政猛于虎”的思想。

    白居易的《琵琶行》也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

    白居易的短處,隻因為他有點迂腐氣,所以處處要把作詩的“本意”來做結尾,即如《新豐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見開元宰相宋開府”一段,便沒有趣味了。

    又如《長恨歌》一篇,本用道士見楊貴妃,帶來信物一件事作主體。

    白居易雖作了這詩,心中卻不信道士見楊貴妃的神話;所以他不但說楊貴妃所在的仙山“在虛無缥缈中”;還要先說楊貴妃死時“金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竟直說後來“天上”帶來的“钿合金钗”是馬嵬坡拾起的了!自己不信,所以說來便不能叫人深信。

    人說趙子昂畫馬,先要伏地作種種馬相。

    作小說的人,也要如此,也要用全副精神替書中人物設身處地,體貼入微。

    作“短篇小說”的人,格外應該如此。

    為什麼呢?因為“短篇小說”要把所挑出的“最精采的一段”作主體,才可有全神貫注的妙處。

    若帶點迂氣,處處把“本意”點破,便是把書中事實作一種假設的附屬品,便沒有趣味了。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說很多,好的卻實在不多。

    我看來看去,隻有張說的《虬髯客傳》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說”。

    《虬髯客傳》的本旨隻是要說“真人之興,非英雄所冀”。

    他卻平空造出虬髯客一段故事,插入李靖、紅拂一段情史,寫到正熱鬧處,忽然寫“太原公子裼裘而來”,遂使那位野心豪傑絕心于事國,另去海外開辟新國。

    這種立意布局,都是小說家的上等工夫。

    這是第一層長處。

    這篇是“曆史小說”。

    凡作“曆史小說”,不可全用曆史上的事實,卻又不可違背曆史上的事實。

    全用曆史的事實,便成了“演義”體,如《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志》,沒有真正“小說”的價值(《三國》所以稍有小說價值者,全靠其能于曆史事實之外,加入許多小說的材料耳)。

    若違背了曆史的事實,如《說嶽傳》使嶽飛的兒子挂帥印打平金國,雖可使一班愚人快意,卻又不成“曆史的”小說了。

    最好是能于曆史事實之外,造成一些“似曆史又非曆史”的事實,寫到結果卻又不違背曆史的事實。

    如法國大仲馬的《俠隐記》(商務出版。

    譯者君朔,不知是何人。

    我以為近年譯西洋小說當以君朔所譯諸書為第一。

    君朔所用白話,全非抄襲舊小說的白話,乃是一種特創的白話,最能傳達原書的神氣。

    其價值高出林纾百倍。

    可惜世人不會賞識),寫英國暴君查爾第一世為克林威爾所囚時,有幾個俠士出了死力百計的把他救出來,每次都到将成功時忽又失敗;寫來極熱鬧動人,令人急煞,卻終不能救免查爾第一世斷頭之刑,故不違背曆史的事實。

    又如《水浒傳》所記宋江等三十六人是正史所有的事實。

    《水浒傳》所寫宋江在浔陽江上吟反詩,寫武松打虎殺嫂,寫魯智深大鬧和尚寺等事,處處熱鬧煞,卻終不違背曆史的事實(《蕩寇志》便違背曆史的事實了)。

    《虬髯客傳》的長處正在他寫了許多動人的人物事實,把“曆史的”人物(如李靖、劉文靜、唐太宗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