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中國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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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訴,餘音袅袅,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曹孟德周郎赤壁之戰,近千年前之曆史聲,亦可在此洞箫聲中依稀傳出。

    與東坡同時,歐陽永叔作《秋聲賦》,亦以聲音象征人生,與東坡之以洞箫賦赤壁,用意亦相似。

    上推之《詩經》三百,樂聲即人生,即史聲。

    莊周《齊物論》,亦以風聲比拟人生。

    一線相承,大意如此。

     中國音樂中尤重餘音,長笛一聲人倚樓,餘音繞梁,非笛聲之不絕,乃吹笛者心聲之不絕。

    中國詩必押韻,不僅賦體,其他如頌,如祭文,如箴,如銘文,皆押韻,皆以聲傳心。

    惟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押韻,而哀傷之心亦傳達無遺。

    此乃中國散文之精妙處。

    故中國人常言文氣。

    氣則以聲傳。

    今日國人力戒言舊文學,僅知有文字,不知有聲音氣象,舊文學之精妙處,則盡失之矣。

     即專論元劇昆曲,何一不主聲。

    流為平劇則更顯。

    餘嘗謂平劇乃人生之舞蹈化,圖繪化,音樂化。

    實則更以音樂為主。

    人物之賢奸高下,事情之哀傷喜樂,莫不寄于聲。

    即全劇亦隻一片樂聲而止。

    故謂中國人生乃一音樂人生,宜無不可。

    而平劇歌唱之最着精神處,則尤在其餘音缭繞,往複不絕。

    而中國古人所謂之流風餘韻,乃人生一至高境界,今國人亦複不加理會。

    所謂音樂人生,換言之,實即藝術人生,亦唯心的人生。

    西方則音樂歌唱戲劇各别分途。

    戲劇不以歌唱表達,則情味不深厚。

    歌唱不兼戲劇表演,則不落實不真切。

    音樂離了歌唱戲劇,則僅得為人生中技巧表達之一項,絕不能使人生音樂化,或音樂人生化。

    西方音樂尚器,亦可謂是唯物的,乃離于人心以自見其美妙,而西方人生則亦可謂是唯物的人生。

    故西方人生又可謂之乃數理的人生,物則莫不可以數計也。

     于是人物高低,事情大小,亦皆從數字分。

    财富收入多,即見其人地位之高。

    财富收入少,即見其人地位之低。

    甚至一切人生大道,孰得孰失,孰是孰非,亦以舉手投票之多少數為定。

    西方尚多數,而中國則尚少數。

    曲高則和寡,陽春白雪之與下裡巴人,其多少數之所判亦可知矣。

    又如西方各項運動比賽,優劣莫不以數字定。

    兩人賽跑,所差不到一秒鐘,而勝負判。

    試問人生優劣勝負豈果在此。

     語言亦屬聲,聲有雅俗,即在其所通之廣狹,故語言必求雅,文字亦然。

    如古詩三百首,今一小學生尚有能誦而通其意者,此之謂大雅。

    今國人則必尚俗,不尚雅,是必令人唱下裡巴人,不許人唱陽春白雪也。

    人群相處,自一家至一國,乃至一天下,莫不有公亦當兼有私,不能有公而無私。

    數字計算客觀屬公,音聲欣賞主觀屬私,必令人尚公而無私,乃為近代國人提倡西化之主要點。

    然吾中華民族積四五千年語言文字不變,而抟成一廣土衆民大一統的民族國家,此惟尚雅不尚俗之故。

    而西方則語言屢變,文字各異,疆土分裂,以有今日,則為尚俗不尚雅之故。

    今日國人對此雅字亦惟知厭惡,而不知其所解。

    故今日國人亦惟倡時代化,不倡曆史化。

    時代即是一俗,曆史乃成一雅。

    聲音亦以雅化人生,此乃人生之最高藝術。

    今日國人則并此而不知矣。

     聲音亦發自物,目視耳聽主要仍在取于外物以為用,惟喉舌發聲,乃為其生命之自表現。

    鳥獸耳目其功能有勝于人者,但其喉舌發聲不如人,斯為下矣。

    馬克思論人生,主要僅在兩手,亦為其運用外物。

    而不知口之為用,其于人生之意義價值為更大。

    兩手仍偏在物,惟口始轉進到心。

    西方人亦非不知心,其文學必高談男女戀愛。

    然中國之詩則曰:"關關雎鸠,在河之洲",關關乃雎鸠和鳴之聲,則中國人言戀愛,亦首及聲。

    又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是中國人之夫婦人生,亦當如一音樂人生。

    此則西力人所不言。

    詩又有之曰:"呦呦鹿鳴",中國人言朋友,亦以鹿鳴為比。

    蘇東坡又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此亦謂千古英雄人物淘盡在大江之浪聲中。

    若謂江浪可以淘盡千古人物,則為唯物觀念矣。

    中國人生乃為一音樂之人生,故好言風聲風氣,又言聲氣。

    近代西方社會學又甯及此一聲字氣字,于是中國人言風氣,遂亦為西方所不解。

     中國言教化,亦譬之于音樂。

    如天将以夫子為木铎是也。

    僧寺中有暮鼓晨鐘,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又手敲木魚,木魚聲亦即佛法所在。

    唱聲南無阿彌陀佛亦即佛法所在。

    是宗教信仰亦重在聲,故有觀世音菩薩之稱号。

    今人則僅知觀物,不知觀音矣。

    要之,生命在音樂中透露。

    宇宙乃一大生命,亦即一大音樂場。

    人生亦宇宙之化聲。

    大聖大賢,即天地之知音。

    于何悟人,則古詩三百首以下騷賦文辭詩詞劇曲亦其選矣。

     王維之詩有曰:"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枯坐荒山草廬中,雨中果落,燈下蟲鳴,聲聲入耳,乃使我心與天地大生命融凝合一。

    誦中國詩此十字,亦如讀西方一部哲學書,又兼及自然科學,生物學。

    着語不多,而會心自在深微處。

    此為音樂人生與數理人生物質人生之境界不同,亦即雙方文化不同之所在也。

     餘在對日抗戰期中,曾返蘇州,侍奉老母,居耦園中。

    有一小樓,兩面環河,名聽栌樓。

    一人獨卧其中,枕上夢中,聽河中栌聲,亦與聽雨中山果燈下草蟲情緻無殊。

    乃知人生中有一音的世界,超乎物的世界之上,而别有其一境。

     餘又自幼習靜坐,不僅求目無見,亦求耳無聞,聲屬動而靜,色則靜而動,無聲無色,又焉得謂此心之真靜。

    佛法言涅槃,乃人生之寂滅,非人生之靜。

    中國人理想所寄,在靜不在滅。

    故中國禅宗必重"無所住而生其心"。

    心生則聲自生,故中國佛法終至于禅淨合一。

    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亦不得不謂中國文化人生中一心聲矣。

    但中國文化人生尚有其最高第一層心聲,讀者幸就本文再審思之。

     2 中國人重聲,乃亦重名。

    名亦聲。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

    "夫婦父子兄弟君臣朋友五倫,皆重名。

    舜父頑母嚚弟傲,皆以殺舜為快,而舜終以成其大孝之德。

    後世有百孝圖,父母各異,子女各異,而其孝行則一。

    故孝乃為抽象名詞,有其共通性,而具體事實則各不同。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是異必出于同,同則無可名,而有其常。

    周濂溪《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西方人于萬物之上求太極,則為其宗教信仰之上帝。

    然非無極。

    又于物物之上求太極,如哲學研求真理。

    上起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斯多德,中有康德黑格爾,下迄近代以哲學名家者數十百人,各持一說,然真理究屬何等樣,則無定論。

    如科學研究自然,發明家更多,然亦各有發明,自然究屬何等樣,亦仍無定論。

    則知有太極,不知有無極。

     孔子為中國之至聖先師,顔子孟子為亞聖,後儒為一世師者何限。

    孔子以前亦有聖,亦可師。

    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此則無極而太極也。

    當知有具體世,有抽象世。

    西方人謂由具體生抽象,中國人則謂由抽象生具體,此大不同。

     天最抽象,一切物則皆由天生。

    性最抽象,一切德則皆由性立。

    名最抽象,一切實則皆由名成。

    即虛生實,無生有。

    故人生當由虛無中,引生出種種事态。

    如歌與哭,乃為情感哀樂之最真實者。

    同一歌,可歌出種種樂。

    同一哭,可哭出種種哀。

    即如同一孝,可演出種種行。

    其同處則謂之本,謂之源。

     孔子曰:"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

    "莊子曰:"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中亦一名,非具體,乃抽象。

    乃虛無,非實有。

    中國人乃以己之一心為宇宙萬狀之中。

    聖人先得吾心之同然,心與心同,此一中乃即在正反彼此之兩端一圓之四環而為中。

    故一歌一哭,乃可窮人生之萬态,而無不盡。

    《中庸》曰:"緻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一歌一哭,而中和可緻。

    故曰"通天人,合内外","人皆可以為堯舜"。

    此即人生之最高藝術。

     故歌與哭,乃人生之太極。

    歌哭何由來,則人生之無極。

    人能善體此無極,此非最高藝術而何。

     今再論平劇,劇情角色臉譜道具唱腔道白,乃至鑼鼓管弦,誰為之一一作規定,今多不可考。

    然登台者如譚鑫培,如梅蘭芳,生旦淨醜,各各擅名于一世,傳譽于無窮,此亦一無極而太極也。

    西方如莎士比亞,數百年演劇者莫能比,此亦有太極無無極。

    實有則人所争,虛無則衆所忽。

    中國人言太平大同,人各一太極,實亦一無極,則又何由而得臻此。

     即如運動,人争冠亞軍。

    故求富,必為一資本家。

    求強,必為一帝國。

    馬克思主唯物史觀。

    凡西方之藝術,必外見于物而心為之奴。

    一歌一哭,亦盡從外面環境特殊遭遇來。

    中國歌哭則從心來,從天來,從極尋常處來,此之謂中庸。

    極高明而道中庸,此亦無極而太極也。

    最中庸處乃是最藝術處,一觀中國平劇,斯可得其趣旨矣。

    一聽平劇中之歌哭,斯可得其玄妙矣。

    反之己心而自得,則斯可見其真實矣。

    觀西方劇,可使其心常在劇。

    觀中國劇,可使其劇常在心。

    又如戀愛,西方人把心放在所戀愛之對象身上,中國人則将所愛存之己心。

    此心一放一存,此亦中西人生藝術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