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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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子真曰:讓三父某,笃行君子也,嘗命讓三從餘先君其相文學遊。

    适文學公下世,讓三以不逮事為恨,始交餘伯兄仲甫,交誼之笃,有古人風。

    猶憶先母高太夫人病疫,親族不敢至,讓三省視,累日不忍去。

    及卒,為治喪,夜與餘兄弟宿太夫人殡前。

    數日始去,竟不染疫。

    餘兄弟貧不聊生,清季流寓江西德安,墾荒自給,讓三馳念切至。

    壬癸以來,伯兄,六弟強,五弟剛,相繼卒。

    讓三聞而哭,又以書解餘痛,然凄慘不可卒讀,反益餘痛。

    夫勢交利合者,相締以猥賤,勢窮利盡,則反眼不相識。

    唯相契于不可知之地,饑渴疾痛,常相關而出于不覺,有時絮匕話家故,無不盡之情,乃真朋友之樂爾。

    讓三不幸短命死,餘既自傷孤零,又悼古誼淪喪,故備書所感,以質世之君子。

     憂問 問曰,吾國自勝清道鹹以降,恒有新舊二派,然二派思潮,皆應世界潮流以遞變,終非畫若鴻溝。

    所謂新派者,其始言洋務而已,浸假則言立憲,又進言革命與民主共和,至此而止矣。

    所謂舊派者,始唾棄洋務,繼且力仿新政,清末各督撫皆以新政自粉飾。

    進而預備立憲,改革後,密唱虛君共和,亦至此而止矣。

    夫二派思潮所止,或則民主共和,或則虛君共和,名義固殊,究實言之,真能行虛君共和,即民主共和,抑何不可?二派所持,非甚相遠,然而相争以成大亂,何哉?夫易之為道,趣時應變,而以仁義立本。

    易曰:‘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動而無本,蔑不傾矣。

    孟子憫戰國,欲正人心而道仁義,誠知本也。

    凡争起于利害不齊,仁以平物我之情,義以如彼此之分,則齊其不齊而争泯。

    失義亡分,則不齊,失仁縱情,則窮于齊,乃相争以大亂。

    今吾國人浸淫滿清污俗,利祿蕩其廉恥,而自私自利之習成。

    登庸濫,而僥幸之風長;專锢久,而智昏。

    為新為舊,同怵于外人,而貌襲以相應,實無改其貪賊險詐濁亂荒淫之心理。

    靈台既蔽,一切學說,皆逢惡之媒,一切政法,皆濟奸之具。

    滅絕仁義,自胡清已然矣。

    迄于民國,而偉人之淫縱,袁氏之盜竊,藩鎮之騃戾,率天下以不仁不義,淫情轶分。

    利獨,而衆不齊;衆不齊,将無獨利,此其時矣。

    是故吾國今日之亂,不緣新舊思潮異趣;仁義絕而人理亡,國無與立也。

    今欲明仁義之本,又群诋為迂闊,無以遏邪說暴行而挽其橫流,吾國吾種,其終亡滅乎!抑尚有他道以救之也。

     草此稿竟,或曰,共和國體,畢竟與吾國曆史不合,故不利于行爾。

    曰,何為其然,尚考春秋之世,社會恒有中堅人物,主清議而持國政,如仲尼譏季氏伐颛臾;史不載魯伐颛臾事,或因仲尼之言終止。

    鄭商人弦高秦師。

    則當時學者與實業家,各能發揮其能力,以贊國事矣。

    又春秋貴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誅奸雄而退英雄,英雄者,務揣摩時勢,鼓舞群情,而急功利者也,常導一世于狂迷。

    如今世列強,竭脂膏以擴軍備,棄生命于沙場,其始實由少數英雄之徒,鼓吹競争,遂成時行,轉生誤會,乃構此大禍爾。

    大抵衆生因迷惑而有生,英雄如幻師作幻術。

    聖人相物之宜,去泰去甚,而為于無為,則非英雄所知矣。

    英雄者,社會之不祥物也。

    英雄不死,鬥詐不止。

    使人人有自知、自立、自由、自重之精神,則無有屍英雄之名者矣。

    《春秋》太平,不獎英雄,桓、文、管、趙,皆被譏焉。

    若奸雄,則亂賊是也,《春秋》誅之。

    奸雄與英雄之辨,他日當論之耳。

    純持民本主義。

    秦漢以下,領土大,而政府幹涉之範圍狹,教育實業諸要政,任民間自為,蔚然稱盛,其自營之力,誠有足多。

    彼以共和為不合吾國曆史者,豈非妄自菲薄哉!特自宋明以來,國人漸失其固有之長,明太祖作法于涼,終明世上無禮下無學,吾國衰亡之因,種于明者尤多。

    滿清則摧殘益甚。

    今日之亂,猶胡清餘孽爾。

    子真識。

     至言 政治根柢在社會,社會良惡,着見風俗。

    故先王觀風以知治,免罝漢廣,周用崛興,青矜溱洧,鄭始式微,其征驗不爽也。

    後世于詩之外有小說,益能曲盡社會情僞,可增征驗。

    友人鄂城劉伯垂芬言:‘讀《儒林外史》而知清世士習之可醜,其衰宜矣。

    ’餘夏間遊滬,過書肆,偶思購汪容甫述學,遍索不可得,唯見列肆盡誨淫誨盜之小說爾,斯可恫矣。

    門人燕添溟恥,因言,近來詩人多習為淫辭豔語,亦妖征也。

    道家之術,盛于西漢,承戰國暴秦之後,栖神淡泊,養其清剛,故漢時國力最澎張,其治近古,有明效矣。

    漢初,道家者流,于上有蕭何、曹參、張良、文帝,于下有黃石公、即圯下老人,子房之師,世稱黃石公。

    四皓,子房能為惠帝緻四皓,蓋同為道家故也。

    案,《子房傳》,謂呂澤曰:‘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辨士固請,宜來。

    ’夫四人者,高帝所不能緻,豈愛金玉,又豈辨士所能說?金玉也,辨士也,子房必别有用意處。

    或以安排使令與馳說之徒,使朝野震驚于四皓之為太子來,以悚高帝之聽耳。

    蓋公之倫。

    司馬談父子,亦希蹤柱史,此其略可征者也。

    自武帝董仲舒出,始定一尊于儒,而毒流後世。

    武帝有材勇,不學,武功資民力,固前人所涵育爾。

    仲舒迂怪,其細已甚,不足道,然其衣缽不絕于今,何哉? 昔儒頌東漢名節,清季黨人益張之,差有其風。

    戊戌政變,譚康諸子喋血,同盟會興,益踔厲敢死矣。

    雖然,尚名無本,其病氣矜,下流乃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此所以有今日也。

    昔者宣聖蓋憂名教,特于《易》言精義人神;孟子以集義養浩然之氣,立本焉爾。

    然名義本世間觀待道理,何以故?依義立名,亦依名诠義故。

    是以義可以名假也,義可假,則非本甚明。

    其惟元聖,亡名,小仁義,體清淨,冥極無為,即不動真體。

    尚已。

    由其道,下者亦能強固神志。

    故西漢尚黃老,任俠往往在民間。

    高帝雄猜,懾于四皓而不敢易儲,其時民氣之盛可見。

    哀平之變,則張禹賤儒開其先也。

    權德輿言,亡西京者張禹,亡東京者胡廣。

    東漢黨锢諸公,名節雖若可稱,然考《抱樸子》所征論,其末流濁亂滋甚。

    《抱樸子外篇漢過篇》曰:‘曆覽前載,逮乎近代,俗微道敝,莫劇漢末也。

    ’此雖多斥奄尹,然以雲:‘懶看文書,望弋空名者,謂之業大志高;結黨合譽,行與口違者,謂之以文會友。

    ’斯則譏黨锢諸公矣。

    又雲:‘聞之漢末諸無行,背叛禮教而縱肆邪僻,讪毀真正,中傷非黨,口習醜言,身行敝事。

    凡所雲為,使人不忍論也。

    ’故不百年而胡禍興。

    清季士大夫以挂名黨籍為榮,蹈死不悔,然試深迹其瑕眚,則校《抱樸子》所以刺漢者,有過之無不及。

    袁氏因得乘其敝而夷之,禍亂乃無甯日,哀哉!察其所以,蓋叔世學絕道喪,諸黨魁初興,又嘗為一切破壞之說,往往以愛國美名,作士大夫敢死之氣,即所謂名節也。

    其流為無拳無勇而階亂,則非始願所及。

    無深根甯極之道,而以名義鼓人,惡得不如此哉!今者亂極,不可别美惡好醜,故名窮。

    名窮宜返本。

    夫惟載其清淨,休乎無為之宅,自本自根,可行己信,莊子語,郭注雲:‘行者信己可得行也。

    ’憨山雲:‘日用皆真體流行,信有真實之體可信。

    ’遺名歸真,合氣于神,則亂不自生。

    至精不可以被物,持戒而鎮之以樸。

    自頃紹興蔡先生之北京大學進德會,案進德會之等第,甲種會員不嫖、不賭、不娶妾;乙種會員于前三戒外,加不作官吏,不作議員二戒;丙種會員于前五戒外,又加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三戒。

    為道日損,足以勝物,養其清剛,毋為亂階,庶幾老氏之遺矣。

     迩者餘杭章先生嘗曰:‘鄙人自處,唯欲振起姚江學派,以挽今世頹靡巽懦之習。

    ’丁巳夏與民友會書。

    迹先生行誼,固佛之俠者,何取托于姚江哉?近人頌明季節義,歸功姚江者,蓋祖黃宗羲。

    宗羲學行,固不逮衡陽遠甚。

    衡陽嘗痛心于明季士大夫,以氣矜亡國。

    力诋姚江,其說實非過激。

    王守仁有術智,未能忘功名,而以聖自居。

    此即我執為無窮禍根。

    故其黨多氣矜。

    觀挽世予聖之士,其偏執妄逞,何嘗不誦法姚江也。

    要之挽明士風近季漢,今不可取則。

     箴名士 自六朝以降,始有所謂名士者。

    迄于唐宋,而韓愈、元稹、白居易、蘇轼兄弟,并以文采風流傾動朝野,聲施後世,吸其流者不絕。

    惟衡陽之聖,痛中夏覆亡,推迹士習之壞自名士,而于二蘇元白之倫,攻之不遺餘力。

    案其言曰:‘此輩類皆酒肉以溺其志,嬉遊以蕩其情,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

    凡此非得美官厚利,則不足以厭其所欲。

    而精魄既搖,廉恥遂泯,方且号于人以為清流之津徑。

    而輕薄淫佚之士,樂依之以标榜為名士。

    如此而能自樹立,以為國之桢幹、民之蔭藉者,萬不得一。

    文章之用,以顯道義之殊塗,宣生人之情理。

    簡則雖喻,重則增疑。

    故工文之士,必務推蕩宛折,暢快宣通,而後可以感人。

    于是遊逸其心于四維上下古今巨細,随觸而引伸。

    一如其不容已之藏,乃為當世之所不能舍,則蘇轼所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者是也。

    始則覃其心以達其言,既則即其言以生其心。

    而淫佚浮曼矜誇傲僻之氣,日引月趨,以入于酒肉嬉遊服飾玩好書畫之中。

    而必争名競利,以求快其欲。

    抑且博覽六籍,詭遇先聖之緒說,以濟其辨。

    則陳民情,策國事,皆其所可。

    沉酣以入,痛快以出,堂堂乎言之,若《伊訓》、《說命》、《七月》、《東山》之可與颉颃矣。

    今之打電報着政論者,鮮不如此。

    乃有道者,沈潛以推緻其隐,則立心之無恒,用情之不正,皆可即其述古昔稱先王之中,察見其诐淫。

    況其濫于邪說,侈于遊冶者,尤不待終篇,而知其為羊膻蟻智之妄人哉!’船山之責名士如此,可謂洞見症結。

    乃至今謬種流傳,士大夫相率為浮華淺薄,淫佚流蕩,而無精湛之思,淡泊之操,此言學言治之所以終于無幸也。

    夫名者實之賓,救名之敝莫如實。

    古者大學造士,始教以格物,尚征驗而有條貫,故其言中倫而行中慮。

    實學廢,文辭興,然後有名士,是以顧甯人恥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