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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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友蘭 風流是一種所謂的人格美,凡美都涵有主觀的成分。

    這就是說,美涵有人的賞識,正如顔色涵有人的感覺。

    離開人的賞識,不能有美,正如離開人的感覺,不能有顔色。

    此所謂不能,也不是事實的不能,而是理的不能。

    人所不能賞識的美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人所不能感覺的顔色,亦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

     說一性質有主觀的成分,并不是說它沒有一定的标準。

    可以随人的意見而變動,例如說方之性質,沒有主觀的成分。

    紅之性質有主觀的成分,但甚麼是方有一定的标準,甚麼是紅也有一定的标準。

    血是紅的,不是色盲的人,看見血都說是紅。

    美也是如此,美雖有主觀成分,但是美也有一定的标準。

    如其不然,則既不能有所謂美人,亦不能有藝術作品。

    不過我們也承認,也許有一小部分人本來沒有分别某種顔色的能力。

    對于這些人就沒有某種顔色。

    這些人我們名之為色盲。

    有色盲,也有美盲。

     不過沒有主觀成分的性質的内容,是可以言語傳達的。

    有主觀成分的性質的内容,是不可以言語傳達的。

    我可以言語告訴人甚麼是真,甚麼是善,但不能告訴人甚麼是美。

    我可以說,一個命題與事實相合,即是真。

    一個行為與社會有利即是善。

    但我不能說,一個事物有甚麼性質是美。

    或者我們可以說,凡能使人有某種快感的性質是美。

    但是那一種快感是甚麼,亦是不能說的。

    我隻能指着一個美的事物,說這就是美。

    但如我所告訴的人,是個美盲,我沒有方法叫他知道甚麼是美。

    此正如我可以言語告訴人甚麼是方,但不能告訴人甚麼是紅。

    我隻能指着一個紅的東西說,這就是紅。

    但如果我所告訴的人是個色盲,我沒有法子叫他知道甚麼是紅。

     美學所講的是構成美的一部分的條件,但是對美盲的人,美學也是白講,因為他即研究美學,他還不能知甚麼是美。

    正如色盲的人,即研究了物理學,知道某種長度的光波是構成紅的條件,但他還不知甚麼是紅。

     風流是一種美,所以甚麼是可以稱為風流性質的内容,也是不能用言語傳達的。

    我們可以講的,也隻是構成風流的一部分的條件。

    已經知道甚麼是風流的人,經此一講,或者可以對于風流之美,有更清楚的認識。

    不知道什麼是風流的人,經此一講,或者心中更加糊塗,也未可知。

     先要說的是:普通以為風流必與男女有關,尤其是必與男女間随便的關系有關,這以為是錯誤的。

    我們以下“論風流”所舉的例,大都取自《世說新語》。

    這部書可以說是中國的風流寶鑒,但其中很少說到男女關系。

    當然,說男女有關的事是風流,也是風流這個名詞的一種用法。

    但我們所謂風流,不是這個名詞的這一種用法的所謂風流。

     《世說新語》常說名士風流,我們可以說風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現。

    是名士,必風流。

    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

    不過冒充名士的人,無時無地無之,在晉朝也是不少。

    《世說新語》說:“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任誕》)這話是對于當時的假名士說的。

    假名士隻求常得無事,隻能痛飲酒,熟讀《離騷》。

    他的風流,也隻是假風流,嵇康阮籍等真名士的真風流,若分析其構成的條件,不是如此簡單。

    我們于以下就四點說真風流的構成條件。

     就第一點說,真名士真風流的人,必有玄心。

    《世說新語》雲:“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

    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複爾。

    ’”劉孝标注雲:“《竹林七賢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已之所以為達也。

    ’是時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

    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

    樂廣譏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于此?’樂令之言,有旨哉。

    謂彼非有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

    ”“作達”大概是當時的一個通行名詞,達而要作,便不是真達,真風流的人必是真達人,作達的人必不是真風流的人。

    真風流的人有其所以為達,其所以為達就是其有玄心。

    玄心可以說是超越感,晉人常說超越,《世說新語》說:“郭景純詩雲:‘林無靜樹,川無停流。

    ’阮孚雲:‘泓峥蕭瑟,實不可言。

    ’每讀此文,辄覺神超形越。

    ”超越是超過自我;超過自我,則可以無我;真風流的人必須無我,無我則個人的禍福成敗,以及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