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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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坐在窗下弄引線的媽媽,是何等無氣性的奇怪的動物!你們所視為奇怪動物的我與你們的母親,有時确實難為了你們,摧殘了你們,回想起來,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寶!有一晚你拿軟軟的新鞋子,和自己腳上脫下來的鞋子,給凳子的腳穿了,刬襪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的時候,你母親喊着“龌龊了襪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動手毀壞你的創作。

    當你蹲在榻上注視你母親動手毀壞的時候,你的小心裡一定感到“母親這種人,何等殺風景而野蠻”罷! 瞻瞻!有一天開明書店送了幾冊新出版的毛邊的《音樂入門》來。

    我用小刀把書頁一張一張地裁開來,你側着頭,站在桌邊默默地看。

    後來我從學校回來,你已經在我的書架上拿了一本連史紙印的中國裝的《楚辭》,把它裁破了十幾頁,得意地對我說:“爸爸!瞻瞻也會裁了!”瞻瞻!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歡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卻被我一個驚駭的“哼!”字喊得你哭了。

    那時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罷! 軟軟!你常常要弄我的長鋒羊毫,我看見了總是無情地奪脫你。

    現在你一定輕視我,想道:“你終于要我畫你的畫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時我還要拉一個你們所最怕的陸露沙醫生來,教他用他的大手來摸你們的肚子,甚至用刀來在你們臂上割幾下,還要教媽媽和漫姑擒住了你們的手腳,捏住了你們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們的嘴裡去。

    這在你們一定認為是太無人道的野蠻舉動罷! 孩子們!你們果真抱怨我,我倒歡喜;到你們的抱怨變為感激的時候,我的悲哀來了! 我在世間,永沒有逢到像你們這樣出肺肝相示的人。

    世間的人群結合,永沒有像你們樣的徹底地真實而純潔。

    最是我到上海去幹了無聊的所謂“事”回來,或者去同不相幹的人們做了叫做“上課”的一種把戲回來,你們在門口或車站旁等我的時候,我心中何等慚愧又歡喜!慚愧我為甚麼去做這等無聊的事,歡喜我又得暫時放懷一切地加入你們的真生活的團體。

     但是,你們的黃金時代有限,現實終于要暴露的。

    這是我經驗過來的情形,也是大人們誰也經驗過的情形。

    我眼看見兒時的伴侶中的英雄、好漢,一個個退縮、順從、妥協、屈服起來,到像綿羊的地步。

    我自己也是如此。

    “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你們不久也要走這條路呢! 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裡。

    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迹而已。

    且到你們懂得我這片心情的時候,你們早已不是這樣的人,我的畫在世間已無可印證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子恺畫集》代序,一九二六年耶誕節作,原載1926年《文學周報》4卷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