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妻黃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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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

    嗚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與我結婚以來,才二十年,累汝以兒女,累汝以家計,累汝以國内、國外之奔走,累汝以貧困,累汝以憂患,使汝善書、善畫、善為美術之天才,竟不能無限發展,而且積勞成疾,以不得盡汝之天年。嗚呼!我之負汝何如耶!

    我與汝結婚之後,屢與汝别,留青島三月,留北京譯學館半年,留德意志四年,革命以後,留南京及北京閱月,前年留杭縣四月,加以其他短期之旅行,二十年中,與汝歡聚者不過十二三年耳。嗚呼!孰意汝舍我如是其速耶!

    凡我與汝别,汝往往大病,然不久即愈。我此次往湖南而汝病,我歸汝病劇,及汝病漸痊,醫生謂不日可以康複,我始敢放膽而為此長期之旅行。豈意我别汝而汝病加劇,以至于死,而我竟不得與汝一訣耶!我将往湖南,汝恐我不及再回北京,先為我料理行裝,一切完備。我今所服用者,何一非汝所采購,汝所整理!處處觸目傷心,我其何以堪耶!汝孝于親,睦于弟妹,慈于子女。我不知汝臨終時,一念及汝死後老父、老母之悲切,弟妹之傷悼,稚女、幼兒之哀痛,汝心其何以堪耶!

    汝時時在紛華靡麗之場,内之若上海及北京,外之若柏林及巴黎,我間欲為汝購置稍稍入時之衣飾,偕往普通之場所,而汝辄不願。對于北京婦女以酒食賭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鹜聲氣而因緣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與往來。常克勤克儉以養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習慣。嗚呼!我之感汝何如,而意不得一當以報汝耶!

    汝愛我以德,無微不至。對于我之飲食、起居、疾痛、疴養,時時懸念,所不待言。對于我所信仰之主義,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見不與我同,常加規勸,我或不能領受,以至與汝争論;我事後辄非常悔恨,以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傷汝之心。嗚呼!而今而後,再欲聞汝之規勸而不可得矣,我唯有時時銘記汝往日之言以自檢耳。

    汝病劇時,勸我按預約之期以行,而我不肯。汝自料不免于死,常祈速死,以免誤我之行期。我當時認為此不過病中憤感之談,及汝小愈,則亦置之。嗚呼!豈意汝以小愈促我行,而意不免死于我行以後耶!

    我自行後,念汝病,時時不甯。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舶中發一無線電于蔣君,詢汝近況,冀得一痊愈之消息以告慰,而複電僅言小愈;我意非痊愈,則必加劇,小愈必加劇之諱言,聊以寬我耳,我于是益益不甯。到裡昂後,即發一電于李君,詢汝近況,又久不得複。直至我已由裡昂而巴黎,而瑞士,始由裡昂轉到譚、蔣二君之電,始知汝竟于我到巴黎之次日,已舍我而長逝矣!嗚呼!我之旅行,為對社會應盡之義務,本不能以私廢公;然遲速之間,未嘗無商量之餘地。爾時,李夫人曾勸我展緩行期,我竟誤信醫生之言決行,緻不得調護汝以蕲免于死。嗚呼!我負汝如此,我雖追悔,其尚可及耶!

    我得電時,距汝死已八日矣。我既無法速歸,歸亦已無濟于事;我不能不按我預定計劃,盡應盡之義務而後歸。嗚呼!汝如有知,能不責我負心耶!汝所愛者,老父、老母也,我祝二老永遠健康,以副汝之愛。汝所愛者,我也,我當善自保養,盡力于社會,以副汝之愛。汝所愛者,威廉也,柏齡也,現在托庇于汝之愛妹,愛護周至,必不讓于汝。我回國以後,必躬自撫養,使得受完全教育,為世界上有價值之人物,有的貢獻于世界,以為汝母教之紀念,以副汝之愛。嗚呼!我所以慰汝者,如此而已。汝如有知,其能滿意否耶!

    汝自幼受婦德之教育,居恒慕古烈婦人之所為。自與我結婚以後,見我多病而常冒危險,常與我約,我死則汝必以身殉。我諄諄勸汝,萬不可如此,宜善撫子女,以盡汝之母之天職。嗚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勸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後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複易盡;死而有知,我與汝聚首之日不遠矣。

    嗚呼!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決不敢信;死者果無知耶!我今日為汝而不敢信;我今日唯有認汝為有知,而與汝做此最後之通訊,以稍稍纾我之悲悔耳!嗚呼!仲玉!

    汝夫蔡元培

    中華民國十年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