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正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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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尚(Preferences)與偏見(Prejudices),說不上玄學的人生态度。

     玄學的人生态度是建設在從知識系統所求得,由批評态度而審定的價值論上。

    但玄學上之所謂“價值”與“價值估定”,是與倫理學的所謂“道德價值”與經濟學的所謂“價值”絕不相同,不可混淆。

    倫理學之定道德價值,常訴于所謂道德的條件。

    這種的條件——或道德律——隻是一部分價值在行為中的表現,經過社會化而定為标準的。

    玄學則須批評這些大家認為當然的信仰,追問其價值之意義,而常常重新估定。

    譬如什麼是善(Good)的問題,Y.M.C.A.式的倫理學可以一點不加反想的說:“幫助人就是善,是人生的目的”。

    但是瑪麗生出來隻是要受約翰幫助,瑪麗值得一活嗎?約翰生出來隻是為幫助瑪麗,約翰自己又值得一活嗎?你說這是善;我問,他對于什麼是善。

    層層推進去,必至于引到宇宙全部之系統及其本質問題。

    于是哲學上有“總善”與“分善”之研究及讨論。

    要給“善”以适當的意義與圓滿的解答,是非經過這番審察不可的。

    但是談到此地,已到玄學的價值問題之中心了。

    注123 至于經濟學上的所謂“價值”,雖有理論的經濟學者也常問道價值的意義,但就其大體而論,其所研究者仍然是限于“工具的價值”。

    也可叫做經濟的價值。

    從玄學的價值論看去,此盡可謂之價格,而不可當價值論之名稱。

    有一個聰明而尖刻的文學家笑人隻知任何東西的價格,而不知道一件東西的價值,很可以表示此間區分。

    所以小心的經濟學家,多認定其價值論範圍限于經濟的價值。

    若是問到“為什麼有價值可言”或“為什麼成為價值”的問題,則由經濟學而涉及玄學範圍。

    注124 玄學的價值論,不但是問到“工具的價值”(Instrumentalvalue),而且追問到“本身的價值”(Intrinsicvalue):統籌全部價值之系統,而各與以當有之位置。

    言“本身的價值”之最精辟者,莫過于康德以他人為目的(End)而不當以為手段(Means)之言。

    即科學家“為知識而求知識”的态度,也是假定“求知識”一事是有本身價值的。

    “本身的價值”自有其在大系統中之位置而全于自身(Terminateinitself);但其在不停止之程序中引起他項價值,則此項本身的價值又兼有“工具的價值”。

    如我們論善,而命某種東西為善;在邏輯上也須問到他對于什麼是善(Goodforwhat)。

    層層推入,循其程序,亦必涉及宇宙及人生的全部問題。

    設本身的價值而與大系統中之程序無關,則雖自全,終無意義;設僅有工具的價值在此無限的程序之中,程序既無止時,則此工具的價值亦失其意義。

    所以在玄學中對于“本身的價值”及“工具的價值”雖有時所受之注重不同,但二者常難分而并及。

    前者之判斷,常以其本身之“備完”(Perfection)的程序而定;後者之判斷,常以在大系統中“融洽”(Harmony)之程度與機能而定。

     即通常認為最高最完備的理想,亦非淩空懸着,無涉于人生,乃為實際的人生中的一部分。

    既然可以成為人類所企慕的理想,當然其本身應有可供領略的價值;但其本身在實現的途中而引起更進一步或更完善的理想,則亦自有工具的機能。

    我以為喚起人類懸高尚優美的理想以為行動的标準,是柏拉圖哲學永久的貢獻;喚起人類注重“實現因”(Efficientcause)以達這種理想,是亞裡士多德哲學永久的貢獻。

    注125宇宙和人生的進行不已,則我們永遠在不備完之中望着備完。

    英國文學家羅斯金(Ruskin)說:他情願住在小房子裡有WarwickCastle可望,而不願意住在WarwickCastle裡而無物可望。

    注126實在表出一種人類心理上的真實。

    猶記11世紀波斯的一位詩家歐瑪爾·海亞姆(OmarKhayyám)的名句道:注127 AhLove!couldthouandIwithFateconspire TograspthissorrySchemeofThingsentire, Wouldnotweshatterittobits—andthen Re-moulditnearertotheHeart'sDesire! (“Rubáiyát”,OmarKhayyám) 為什麼要揉碎“SorryScheme”呢?為什麼要想改造到逼近“Heart'sDesire”呢?問到此地,已經動了我們“玄學的要求”,而将訴諸玄學的價值論了。

     在玄學中審察價值問題,往往牽涉到宇宙的本體問題,而須統籌各種知識系統之所貢獻。

    知識的背景愈精密雄厚,則人生的遠景也愈明了。

    玄學對于價值判斷能自身精徹,而且與人以堅确之深信,正由于此。

    杜威教授有次在“心理的倫理”講座上說:若是有人說我的哲學起于倫理的動機,我并不否認;隻是我經過玄學的探求而後,才覺察許多倫理觀念的基本重要處。

    我以為這是一位哲學大師誠懇而坦白的自供。

    即自來許多大的哲學系統之發動——如柏拉圖、康德等——仔細想來,又何曾不是應付同樣的要求。

    隻有從各種知識系統所貢獻的全部宇宙觀中,反射着人生的地位,才知道我們并不住在一個蟻穴蟲墟的世界。

    隻有認清個體在大系統中所處的相當位置,才能知道個體真正的尊嚴。

    或者免不了有科學家見而含笑,以為這是徒勞無功;但是他如果為反想的動物,我懷疑他能始終不想到這些根本的問題。

    想到而不能解答,便是知識與人生問題上的大危機。

    所以隻管他們于不反想到的時候含笑,玄學的使命是,正如詩人喬治·拉塞爾(GeorgeRussell)所謂:注128 Whatshallbedonetoquietheart-cryoftheworld? Howanswerthedumbappealforhelpwesooften divinebeloweyesthatlaugh? (“TheHeroinMan”,A.E.) Ⅲ 對于玄學的重要,我們已經多有一點覺性。

    我們知道科學的成功愈多,則玄學的研究也愈進。

    但是在知識中無論任何種的探求,都似在大海中船隻的航行。

    雖是常常逼近“仙峰神島”,然茫無涯涘之中,密霧層雲是不免的;偶一駕駛不慎,便有觸礁擱淺的危險。

    所以我們雖然尊崇玄學大規模的知識長征,我們也當知道這長征途中之可能的危險和困難。

    此處進一步所論列的,就是這些危險和困難,為玄學家所應該當心的事。

    我并不說将來的玄學家一定會蹈這種危險,乃是說以前的玄學家往往在這些地方遇着危險。

    若是知識界中也當收以往經驗的利益,則我們為什麼不應該從這些地方提防呢? (一)玄學家所首先受的警告,就是立論時想設法超越知識範圍。

    這種毛病,以偏重玄想而忽略批評的玄學家及其學派為尤甚。

    有時他們雖做一番分析的功夫,但因分析尚未能與以圓滿解答,乃一腳踢開,以為這不屬于分析,而超出知識範圍以外的。

    其實既然超出知識以外,你配有說話的餘地嗎?要就是你自己不知道你說什麼,要就是你自己把你的立腳地推翻。

    大哲學家如康德,在批評的哲學方面,開罕有之創局;而在玄想的方面,以為本體界的動作,是超于知識的,則不啻與前一方面完全分家。

    其實至今評論起來,康德在哲學中比較最永久的貢獻,是他的批評的知識論呢,還是道德的超象主義呢?注129康德忘了他自己最得意的“超象的自我”,正是一種知識的結晶。

    因為研究事實,隻有知識這條門徑;而知識本身的存在,為一切知識探求在邏輯上的先假:不然則又何事于探求。

    若把知識的本身推翻,則其所堕入的謬誤正如“絕對的懷疑論者”所堕入的一樣。

    絕對的懷疑論者苟能作一貫的懷疑論,則其懷疑論的本身也不能成立了!近代英國的哲學家霍爾丹子爵說得好: 我們斷不能泅水,除非跳進水裡去,把自身付托給水。

    我們隻有把自身付托給知識,因為除此而外,無其他法門。

    所以唯一研究知識的态度,隻是從觀察知識自身的發展着手。

    注130 玄學的任務,依我們以前研究所懂得的,隻是從各種知識系統中,求其邏輯的基礎與含義;核定其關系而建設一貫的知識系統,為我們立合理的宇宙觀與人生觀。

    批評與玄想兩部分不能偏廢,而前者尤為後者的先假。

    所以玄學可以說是籠括(Comprehend)知識的,而不是背反(Contradict)或超越(Transcend)知識的。

    卻有許多帶宗教或浪漫氣的玄學家在這地方往往很不耐煩。

     (二)因為從知識的方面,尚不能對于他有圓滿的解答,或是解答不合于其所望,卻又不甘心承認自己不知道,于是那班帶宗教或浪漫氣的玄學家,迳用“Deusexmachina”的手段,(就是中國成語所謂“演戲沒法,出個菩薩”。

    )譬如康德于知識的宇宙中,實在找不出一個地方容上帝;于是他想出一個超象界來,安放他“三位一體”的“上帝不朽”和“自由意志”,使他們平平穩穩的不受危險。

    柏格森以為他的分析工作不能知道他的“生機世界”,于是想出“直覺”(Intuition)。

    然而直覺不是容易說的:(1)直覺的真實以何為标準?(2)是否我們有真正的直覺可言?我們生出來的一秒鐘——或先于此——已經堕入知識的網裡,以後更無時不在自覺的或不自覺的教育程序之中。

    無論一件什麼判斷或觀察,我們何從分别其為知識的或直覺的?而且苟無知識的檢察,直覺可以靠得住嗎?母雞孵着鴨蛋,誠誠懇懇的以為是自己的種子;等到鴨子出來了,跳下水搖着翅膀得意的遊去,而母雞隻是睜着眼白白的望着。

    這不是直覺對于母雞的遺賜嗎?注131就是他的生命力(Élanvital)也并不曾确定的解答什麼東西,隻是把許多認為科學解答不了,或不曾設法解答的東西,歸并進去。

    請問柏格森的Élanvital與叔本華的Wille有多少區别?不過一個是樂觀的,一個是悲觀的罷了!其餘若倭铿的“精神生活”或德裡施的Entelechy,何曾不是同一性質的法門。

    這類的著作,常易起讀者一種感情的滿足;注132但一用“嚴酷的思想”(Rigorousthinking),注133卻露許多困難。

    知識界的搜讨,有如抽絲剝繭,是步步入勝的。

    許多一時以為神秘莫測的,至他時便化為平淡無奇。

    知識的興趣,常在于此。

    那些引起人類高尚優美的感情與希望之哲學著述,我們自然認定其相當地位,不敢抹殺。

    但是如果一般緻力求知的人,因為得了這種解答,便認為是最後的,而怠棄其繼續的搜求,那卻受害不淺。

    注134不過既然認明某派玄學系統的性質及其限制以後,還有這種誤解,那誤解的人是不能辭咎的。

     (三)玄學家更有一種很大的危險,就是陷死在一組命題之中;落下去的時候逃過了深刻的批評,以後千沖萬撞都難于逃出。

    譬如著名的“本體論的上帝存在之證明”(OntologicalproofoftheexistenceofGod),是一個很明顯的例。

    這種證明,始于安塞姆(Anselm),經笛卡爾而大著。

    其證法簡單說來,就是以為“備完的有”(PerfectBeing)——上帝——是我們本具的觀念;既系“備完”,則“存在”當然為其條件之一;所以上帝的存在,就可以從這本體上證明。

    這種證法,盛行多少世紀;以善疑的笛卡爾不但對他不疑,而且加意摩弄。

    其實照我們看起來,立論者在基本的假定上之讓與,未免太大;把“備完的有”一立下,什麼好的條件都可以向底下安置,于是竟成天羅地網,十萬八千裡的筋鬥雲也翻不出。

    又如另一上帝存在之證明,以為上帝的本體是無窮的(Infinite),而我們的心是有限的(Finite);若非由于上帝存在,則我們有限的心,何以能知道上帝的“無窮”。

    這種證法,對于有些人的“Inferioritycomplex”雖能滿足,但是按照邏輯,則正逃不出詹姆士帶笑的批評:用同樣的邏輯,我們可以說瘦子不能知道胖子。

    注135如芝諾之流,不能不說是絕代聰明的人;隻因死守着幾條錯誤的假定以作分析,又脫不出矛盾律的窠臼,于是永遠把思想束住,發展不開。

    等到後來康托爾等從數學裡别尋分析的門徑,乃為思想界另辟一境地,使芝諾學派的人,隻是白白眼睛的望着。

    玄學原是要綜合各知識系統,而為事實本身作解答的,所以補救這種危險的辦法,隻有從推廣知識的範圍,而試驗不同的方法着手。

    批評部分的玄學之長處,就在設法從這方面去擴張磨練。

    玄學家自己能同時有科學的貢獻固好,不然也當從這方面去鼓勵和适應,不當“作繭自縛”,反引以為安。

     (四)所以在近代治玄學的人,最好能先從一種或一種以上的科學着手。

    這有幾種好處:第一,玄學既須從事批評科學的基本觀念并綜合其系統而求事物之全景,當然以知道科學的内容愈深切愈好。

    第二,一個知識系統中的缺陷和謬誤,往往須經曆其中的步趨方能覺察;有許多通常科學家照例經過而毫不覺察的地方,一經有科學準備的哲學家看去,便成問題,或者能喚起解決這項問題的正當途徑。

    第三,自己經過一番痛苦,不但可以增加對于科學的同情,而且可以得着許多駕馭事實的工巧(Skill)。

    曆史上許多哲學家常為科學家,或與科學有關系的。

    亞裡士多德一身兼通當時希臘所有的科學,而且都有重要的貢獻,或竟因他而成立。

    康德一方面于力學貢獻頗多,一方面于生物科學中也占相當曆史的位置。

    近代哲學中如馮德、詹姆士、杜威、羅素、那托普(Natorp)、胡塞爾(Husserl)之流,都借科學為出發點。

    他們不但不是外行,而且常多獨出心裁的貢獻。

    這種前型,豈可忽略? (五)但是緊接着的警告就是,玄學雖能以一種或一種以上的科學為出發點,然不幸而僅從這一種科學中作全部的解答,則又有危險發生。

    建設玄學系統的人,因為自己對于某項特殊的知識系統較為接近,有時隻因思想的習慣所趨,有時或竟有引以自豪的心理,常欲推廣此部分知識之含義為全部分知識之含義。

    如畢達哥拉斯學派精于數理,遂推斷宇宙的本質為數。

    近代研究一部分生物科學的人,則以為宇宙成于生機。

    其實要轉移某部分的推論于他部分,不但其間有多少邏輯的困難,未容輕易放過;而且一經仔細考察,則每個系統以内,自身尚有許多争論。

    即如數學,在外面看去,是最整齊确定的科學不過了。

    乃一入數學的高深部分,立知其中不能确定而正在争執的問題很多。

    至于數學的邏輯基礎問題,尤為聚訟之點。

    羅素與彭加勒同為大數學家,而持兩種不同的學說。

    又如生物學中達爾文與拉馬克兩派之争,自來未曾停止,至今愈盛。

    最近20年中孟德爾學派緻力于發生遺傳之學,為機械派開一新紀元。

    T.H.摩根之實驗結果,當代領袖生物學家極為樂道。

    機械派更有傑出的洛布(Loeb),專研生物的物質基礎,及其環境的統治,頗多新貢獻。

    我現在并不說機械派的工作,就能與生命問題以最後的圓滿解答。

    我隻是指明生機派中之柏格森、德裡施等,根據一部分的生物現狀之研究,欲以解答宇宙全體的生命問題,則其中不能包括之事體尚多。

    注136設機械論者在今日要作對方所企圖的全部斷論,其所受的限制也是一樣。

    注137德裡施的Tubnlaria一剖兩斷之後,可以長成原形;但是摩根的Drosophila恐怕就不向德裡施聽命。

    注138生物學内部的争執甚多,決非一個簡單的個體。

    我們不說德裡施所說到的不是真的,我們卻說德裡施所不說到的也是真的。

    不過,這種努力,自有好處;就是抓住一個知識系統作中心,而努力為其向各方面發展,結果與他項系統漸生接觸。

    我們可常時加以批評,但不當輕視其努力。

    我們所當知道的,隻是根據一部分事實,或僅守着一個系統以下全部論斷的危險。

     (六)更進一步的警告,就是玄學以科學為根據時,與其重在後者之結果,毋甯重在後者之方法。

    采取結果的危險,尤為玄學中之玄想部分所易蹈。

    其所以成為危險,隻是:(1)科學的結果,往往僅誠于一部分挑擇出來的事實;(2)而且并不見得一定确切,而永不變更,設有變更,則根據他的立說當然跟着搖動,甚至全部傾覆。

    譬如“能力不滅說”(Theoryoftheconservationofenergy),在19世紀末葉,總算是勢力彌漫。

    注139斯賓塞甚至于說不先假定物能的不滅,力的常在,則進化論之解答固不可能,即演繹科學亦不可能。

    注140但我們現在知道“能力不滅說”并不是确定的,而隻是逼真的。

    羅素指出斯氏的錯誤,“在于認‘常量’(Constantquantity)與‘永體’(Persistententity)為一事。

    能力隻是一件物質的系統之函數(Function),并非一件固有之物或實體,當系統變遷之中,仍系永留常住的。

    ……物積(Mass)在以前認作毫無疑義的‘物質的量積’(Physicalquantities),到現在卻知其随速率(Velocity)而變動。

    從實際上講,他隻是一種‘有進向的量積’(Vectorquantity),在同時因進向而異。

    ”注141所以現代哲學家對于“能力不滅說”,不但很少提起,縱或提起,也不如斯賓塞的那樣武斷了。

    又如進化論中“突變說”(Mutationtheory)于1901年由德弗裡斯發表,震動當時的學術界。

    一般帶宗教或浪漫氣的玄學家,甚至于神學家,都歡天喜地,以為達爾文主義不足以範圍生物界;生物的變動,是不可預期的。

    其實德弗裡斯所用以試驗的植物Oenotheralamarckian是否屬于純種,頗為當時生物學家所注意。

    有幾位以德弗裡斯所用的植物是雜種(Hybrid),所以其突變不是由于新分子突生,乃是由于舊分子的組合與積聚不同。

    戴維斯(Davis)照着這個假定實驗,以雜種配合(Hybridization)的方法,居然造成一種Oenothera,與德弗裡斯的Oenotheralamarckian一般。

    自後生物學界對于這個大謎,不停的研究。

    米勒(Muller)研究的結果,以為德弗裡斯所謂Oenothera的突變,并不成為突變,隻是“内部含潛性的異種合體(Heterozygousstock)由于交架(Crossingover)而突入同種合體(Homozygosis)的地步”。

    德弗裡斯所用的植物,現經證實一半以上,是帶這種性質的。

    隻是孟德爾學派選擇種性純粹的Drosophila來實驗,也發現突變的情形。

    此又何說呢?于是更經摩根、貝特森(Bateson)等一般著名發生學者的苦工,知道此種突變之起,不是由于外面有新的東西加進來,隻是由于已有的分子之交架、裂化或喪失。

    正如化學中鐳Radium解體以後,而得氦(Helium)與鐳射氣(Radiumemanation)兩種新分子。

    孟德爾學派刻苦的長期實驗,竟掃除通常所謂突變中之神秘性,而将突變的現象,收入他們的統治範圍。

    注142現在所研究之突變,在生物學家看起來,可以說是真的突變;但其意義與德弗裡斯的迥不相同。

    這種變遷,也可證明采用科學結果的困難與危險了!所以有人以“達爾文主義”與“進化論”通用,是很不幸的。

    達爾文對于生物學研究所得結果,以後不知改正多少,也不知增加多少。

    注143達爾文真正的貢獻,原來隻在喚起進化論的方法之重要,而能自己應用這種方法,做點成績出來。

    他使以後治學問的人,知道各種方法而外,還有一種曆史的方法,可以應用于人類的發展,也可以應用于一切自然現象的發展。

    設進化論而不進化,何異自己推翻自己的腳跟。

    注144 (七)倫理的成見(Ethicalpreoccupation)是玄學家易于堕入而最宜當心的。

    此種危險,經見于玄想部分之玄學;即玄學家臨着批評的時候,也常易于一隻眼望着真理,一隻眼望着所想求的真理,往往堕入這種成見之中而不自覺。

    此于真理的本身及其效果,都有妨害,因為真正倫理的觀念,是建設在清楚而真确的知識上的;不然,隻是夾滿了自欺的幻覺與私好,其害處不僅弄到自身坍台而已。

    有些哲學系統,就在此處失敗。

    因為人類普通的天性,都是想有好的,而不願有惡的,想有滿意的,而不願有不滿意的。

    下這種判斷的時候,又很容易從着個人好尚的習慣。

    自覺的或不自覺的立了成心,于知識的搜求之中,隻是為這種成心找辯護的材料。

    有人笑羅伊斯先把上帝藏在哲學的鋼琴背後,然後“缇騎四出”,“大索九門”的在哲學的宇宙之中找上帝,然後找到鋼琴身邊,猶裝腔作勢許久,最後把鋼琴一推,上帝從背後跑出來了。

    羅伊斯固不免帶宗教氣,但是他也有濃厚的科學背景;這個笑話不免形容過度。

    隻是表明這種危險,應當處處提防。

    即如進化論的哲學中,斯賓塞之流,以進化等于進步;以為人類有他所想象的進步,遂推到宇宙全體的進步。

    我并不說人類在許多方面,沒有進步——但是在好幾方面也不見得沒有退步——我隻是說進步苟在邏輯上有任何意義,必就一組首先假定的标準而言。

    這種标準,是人為的,是我們理想所定的。

    有如人類發明馴養禽畜(Domestication),在人類曆史上是一大進步;設受馴的禽畜而有曆史,則其承認此事之為進步與否,便很難知道了!許多知識的努力,是由人生的——或迳稱倫理的——動機所迫。

    玄學不能完全除外,而玄學中的玄想部分尤帶這種傾向。

    我以為不但不必諱言,而且可以公開承認,于綜合各種參考系時,與以相當的抵消,免得作“掩耳盜鈴”之舉。

    隻是“動機”與“成見”的性質迥别。

    我們對于玄學方面的探求,僅可由此項動機沖發,或仍不停的受其激刺;隻是我們苟欲其有任何真正的成功,則于探求的時候,當采取純粹不涉利害關系的精神(Disinterestedspirit),避除一切好惡喜懼的成見。

    不然,則自己工作的步趨,毀壞自己工作的成效。

    注145 (八)玄學既根據各種知識的貢獻,而此種貢獻又無時不在增長的程序中,故玄學的所求雖在“最後的”,但其本身的斷論卻非最後的。

    兩者混淆,便生不必須而不當有的武斷。

    一位玄學家發揮自己的系統,當然可以從他的觀察點方面說話。

    但是如不覺察自己觀察點的限制及其将來可能的變遷,而蔑棄夷視他項努力的收獲,自居為最後之權威:則除武斷而外,無他項名詞可以形容。

    如抱生機主義之J.S.霍爾丹,也曾從事于接近機械方面的實驗工作,從呼吸的生理,去考察生命活動的問題。

    遇着這種複雜的組織,不能得他從機械方面所立的預期,遂把生理學與生命的關系,一刀兩斷,斷定生命不但不靠着生理的構造,而且非任何的生理構造所能條件的。

    生命的問題,永遠的和絕對的不能靠機械方面的生理研究去解決。

    注146其實生理方面的研究,不至霍爾丹而停止,他有什麼權威可以說是這種涉及永久的論斷為真确。

    自持生機主義的人看去,苟一切事物均屬于機械,則玄學為之堕落,甚至玄想的事業為不可能;在一般持狹義的機械論者,也往往執此自豪,以為自己可以不需玄學:乃從事實上考察,玄學的問題原是永留遍在的,不但生機方面的研究可為建設玄學的根據,即機械方面的研究發展到千百萬年,也還留着玄學問題的位置。

    從哲學史上看,目的論是玄學,機械論也是玄學。

    玄學的性質是随着知識的增進而不停改造的,所以任何大系統也不過是思想程序中比較最适當的一種解答,而非最後的解答。

    在近代哲學界中,批評的精神愈增,則武斷的态度愈減。

    以武斷攻擊近代玄學,本不甚當;因為縱有幾個系統如此,也不能以之攻擊全體。

    隻是玄學家回想各種學派的變遷,不能不存一種非武斷的自覺。

     Ⅳ 玄學容易流入的危險,及玄學家所應小心之處,我們既然仔細考察過了,這種考察,不但于建設玄學系統的人有所裨益,就是批評玄學的人也有知道的必要。

    治學問以忠于真理為職志,本無所謂偏袒。

    所以我們更進而解答自來科學界及常人對于玄學之誤會。

    這些誤會,實在是根深蒂固,頗有積重難返之勢。

    不但因此當解答明白,而且此種解答是玄學本身上一種最好的說明。

     難一: 玄學成立了許多年,但是玄學的進步在什麼地方?請看我們的科學無論哪部分,總是步步的增長起來。

    譬如化學,我們從希臘人的地水火氣四個混沌的元素,增加到88個原子。

    我們研究的結果,是可以用為根據而作進一步研究的。

    你看玄學怎樣?常識說桌子是獨立客觀存在的。

    等到你們的玄學家貝克萊出來,把桌子一分析,于是沒有了:說桌子是不能離開知識獨立存在的。

    到現在經你們的唯實主義者S.亞曆山大等再一分析,于是桌子又回來了。

    其實桌子還是桌子,何必要你們變戲法般的分析?玄學知識的進步在什麼地方? 答一: 說玄學是不進步的,簡直是種幻覺。

    常識以為桌子的獨立存在,是含渾的、感覺的,而不曾經過批評的。

    貝克萊出來,才把所謂“存在”性的根本上,着手問個清楚:把一組不曾加過反想的知覺,下一種邏輯上極精辟的分析。

    意義上的不明了,因此洗個清楚。

    當然貝克萊的分析中,有對的也有錯的,但是這種對的地方,決非不加反省或視為當然之常識及科學所能見到;其不對的地方,也隻有玄學家可以覺察。

    當年英國文學家約翰遜聽說貝克萊否認桌子的實際存在,把他的大手杖向地下一頓,以為這就是他的解答。

    這是一種常識的解答,他卻不知道他的一頓手杖,正可以容納在貝克萊的系統裡,因為貝克萊所說,原來是認定一切舉動是觀念的符合:其不以個人所知而異,乃是由于被知于一個普遍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