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生的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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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調,相得益彰,更可以“詠”出悲涼的“情緻”來。

    袁宏的詠史詩現存兩首,第一首開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感慨悲歌”也是一種“書生本色”。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舉的五言詩名句,鐘嵘《詩品·序》裡所舉的五言詩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感慨悲歌”。

    《晉書》裡還有一個故事。

    晉朝曹摅的《感舊》詩有“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兩句。

    後來殷浩被廢為老百姓,送他的心愛的外甥回朝,朗誦這兩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覺淚下。

    這是悲涼的朗誦的确例。

    但是自己若是并無真實的悲哀,隻去學時髦,捏着鼻子學那悲哀的“老婢聲”的“洛生詠”,那就過了分,那也就是趙宋以來所謂“酸”了。

     唐朝韓愈有《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詩,開頭是: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

     接着說: 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辭: 洞庭連天九疑高, 蛟龍出沒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 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搥大鼓, 嗣皇繼聖登夔臯。

     赦書一日行萬裡, 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回流者還, 滌瑕蕩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隻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 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 天路幽險難追攀! 張功曹是張署,和韓愈同被貶到邊遠的南方,順宗即位,隻奉命調到近一些的江陵做個小官兒,還不得回到長安去,因此有了這一番冤苦的話。

    這是張署的話,也是韓愈的話。

    但是詩裡卻接着說: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韓愈自己的歌隻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他說認命算了,還是喝酒賞月罷。

    這種達觀其實隻是苦情的僞裝而已。

    前一段“歌”雖然辭苦聲酸,倒是貨真價實,并無過分之處。

    由那“聲酸”知道吟詩的确有一種悲涼的聲調,而所謂“歌”其實隻是諷詠。

    大概漢朝以來不像春秋時代一樣,士大夫已經不會唱歌,他們大多數是書生出身,就用諷詠或吟誦來代替唱歌。

    他們—尤其是失意的書生—的苦情就發洩在這種吟誦或朗誦裡。

     戰國以來,唱歌似乎就以悲哀為主,這反映着動亂的時代。

    《列子·湯問篇》記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又引秦青的話,說韓娥在齊國雍門地方“曼聲哀哭,一裡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後來又“曼聲長歌,一裡老幼,善躍抃舞,弗能自禁”。

    這裡說韓娥雖然能唱悲哀的歌,也能唱快樂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獨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還是悲歌為主。

    再加上齊國杞梁殖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現在還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悲歌更為動人,是顯然的。

    書生吟誦,聲酸辭苦,正和悲歌一脈相傳。

    但是聲酸必須辭苦,辭苦又必須情苦;若是并無苦情,隻有苦辭,甚至連苦辭也沒有,隻有那供人酸鼻的聲調,那就過了分,不但不能動人,反要遭人嘲弄了。

    書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卻隻是少數,失意的可太多了。

    所以總是歎老嗟卑,長歌當哭,哭喪着臉,一副可憐相。

     朱子在《楚辭辨證》裡說漢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詩意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

    “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就是所謂“無病呻吟”。

    後來的歎老嗟卑也正是無病呻吟。

    有病呻吟是緊張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無病呻吟,病是裝的,假的,呻吟也是裝的,假的,假裝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醜角扮戲,自然隻能逗人笑了。

     蘇東坡有《贈詩僧道通》的詩: 雄豪而妙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