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人生之颠倒與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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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常人之幸災樂禍,則事屬于一類,唯小巫見大巫,又不可同日而語耳。

     然人之運否定之精靈所成之罪惡,更有甚于上之所述者,此則為如彼好權之野心家,造成一鐵桶天下之罪惡。

    此鐵桶天下之造成,不必直接由其對任何人之殺害瞋恨及制裁與控制,而唯是設一格局,以使人與人互相制裁、互相控制、互相瞋恨、兼互相恐怖他人之殺害。

    此乃原于利用彼人與人之互相否定限制,以使人之外表皆如鐵屑之相吸,而實則互相縛束,皆不能動彈,遂得結成一鐵桶之天下。

    彼好權之野心家,乃得高居于上,而不虞人之叛逆,以肆其大欲。

    此鐵桶之天下,自外表而觀,亦可如海晏河清,光滑無事,而實則陰森暗淡,荒漠虛無,而唯是一否定之精靈之光暈之所慘照,而光暈中坐者,則為魔王。

    此則為人道之最大之颠倒,依于好權之野心家之非常心态,運其大否定之精靈而客觀化之,以與一般之人與人之相限制否定中之諸小否定之精靈,相結納之所成,如古今中外之極權政治是也。

    而凡世上用人與人相制衡之權術,以處世成事,自便其私,而非以此制衡,成就義道,使人各得其分者,亦同依于一心态。

    其中之機巧變詐,亦複雜萬端,唯與上述者相較,又有小巫大巫之不同。

    此則吾等常人一念颠倒,依其世俗之聰明,皆能有之者。

    是見上述之魔王,亦未嘗不窺伺于吾人之心底,而人皆可殒于深淵。

    嗚呼危矣。

     (九)人生之複位 吾人于上文論五類之人生之颠倒相,固尚有不能盡。

    然大體上已足見。

    人生斯世,實無往而不可自陷于颠倒,而實亦時時處處,皆生活于種種颠倒之中。

    然于颠倒者,觀其颠倒,乃正見而為非颠倒。

    反之,于颠倒者視為正,則此本身,實已是颠倒。

    而世之學者,更多不能免此。

    此又為人生颠倒之一種。

    複次,于颠倒觀為颠倒,雖為正見,然颠倒之本身,卻仍隻是颠倒。

    颠倒乃邪而非正,颠倒亦枉而非直。

    故由人生之颠倒,以觀人生,人生實大皆為邪生而非正生,為枉生而非直生,此亦即人生之所以可厭、可歎、可悲、可憐之故。

    自此而言,則人之生也,亦有不如無,苟有大魔王出,加以斬盡殺絕,其事雖酷,亦可使一切可厭、可歎、可悲、可憐之事,皆歸于寂,而一切罪惡、煩惱、悲劇之染污,皆歸于清淨。

    然斯言也,亦為吾人之颠倒見,此又不可不察。

    蓋宇宙如果有生人之理,則人類絕滅淨盡以後有宇宙仍将再生此人類,而一切可厭、可歎、可悲、可憐之事,仍将再現,罪惡煩惱悲劇之染污,仍将再來,反複輪回,終無了期。

    原吾人之所以望人生之清淨,唯出自吾人内心要求此人生自身之清淨。

    今不從事于緻此清淨,而以無人類之存在,為世間之清淨,此明為求此清淨之虛影,于外在之世間,此正依于吾人之心願之颠倒。

    而此無人類之世間之清淨,又實不能與吾人内心之初所要求之人生自身之清淨,相應合也。

    夫然,故人類之斬盡殺絕,亦不足以解決吾人之問題。

    吾人之問題之解決,仍唯有自如何緻人生自身之清淨,以由邪生以成正生,由枉生以成直生之本身上用工夫,而别無捷徑之可尋也。

     人如何可緻自身之清淨,由邪生以成正生,由枉生以成正生?此其道亦無他,即去一切人生之颠倒見颠倒相,而拔一切颠倒性之根,以使人之具無限性之心靈生命之自體,複其正位而已。

    而此事,亦固自有其可能之理在。

     緣吾人上文之說,固極狀人之颠倒性相之為害,然亦自始肯定此人之能颠倒者之自身,亦超越于一切颠倒性相之上,而非即此颠倒。

    一切颠倒之所依,如分别而觀之,亦皆初非颠倒。

    蓋一切颠倒之所依,乃在吾人之上有超越而具無限性之心靈,而此心靈又必求表現為現實之有限者;一念沉淪,順此有限者之牽連,遂欲化此有限者成無限,往而不返,即成颠倒,而唯求自見其自身之無限之倒影于外。

    如人之好利、好色、好名,及對于真美善等之執一而廢百,及一般之宇宙觀人生觀之颠倒見,如上述之第二三種,皆同根于此者也。

    至于非常之心态中颠倒相,則或由于以意想中之可能者與現實者之相與錯代;或由于所涵覆之諸有限者之相梗塞抵制,以唯見一虛無;或由于人之運否定之精靈,以成一虛無之魔暈;則皆由超越的心靈之阻塞其自然之表現于有限之現實之路道,亦皆原于諸現實之有限者,失其相與感應之機,皆被壓抑而隐覆,而有限者與無限者之關系,乃成虛脫。

    上述之宇宙人生觀中之第一種之視無限之宇宙,純然在外,與第四種之以價值之根原,唯在超越外在之上帝等,亦表現此虛脫者也。

    夫然,故去此人生一切颠倒性相之道無他,即任此無限之心靈之表現寄托于現實之有限,而又不使此無限者沉淪入有限,而使有限者皆還其為有限,以相望而并存;複使無限者亦還其為無限,以昭臨于有限之上;則皆得居其正位,以直道而行,而人生亦更無颠倒,其生亦皆為正生而非邪生,直生而非枉生矣。

     今将此無限者還其為無限,有限者還其為有限之原則,落于實際,以論人生之實事,則義非玄遠,而至平易。

    夫人之生也,自其現實之生命存在、各種活動與其所有者而觀之,實無非有限。

    壽命百年,有限也;七尺之軀,有限也;生于此時此地,不生于彼時彼地,有限也;遇如此父母兄弟、山川人物,而非如彼之父母兄弟、山川人物,亦有限也;得如此之名利勢位,而非如彼之名利勢位,又有限也。

    真理美善神聖之價值無窮,而我所知所行,亦隻如此而非如彼,是皆同為有限。

    此有限,即世間之存在者之節限,亦世間存在者之命運,為萬物所不能免,亦古今四海之人所皆莫能免。

    即窮吾人之努力,以與如此如此之節限命運相抗,而欲逃脫之,使吾之人生由如此如此而如彼如彼,則此如彼如彼,仍為一有限,其為吾之人生之節限與命運也如故。

    則此人有節限命運之一原則,人終莫能抗,亦終莫能逃。

    跳死猢狲,仍歸套裡。

    愚者疑之,智者知之,而賢者安之。

    此之謂有限者還其為有限。

    然人在另一方面,則其能知此有限而安此有限,其心靈即已超此有限,而足自證其非任何有限者之所能限。

    我之壽命固隻此百年,我亦隻有此七尺之軀,又隻生于此時此地,而不生于彼時彼地;然此百年七尺以外之千尋百丈,萬年億載,我之心靈固亦知其有;上天下地,往古來今,同為我之心量所涵,則此心量,固無限也。

    我隻遇此父母兄弟,接此山川人物,固有限,然我之心靈,實亦知天下人皆有其所遇之父母兄弟焉,所接之山川人物焉。

    此心靈之量,固非我父母兄弟山川人物之所能限也。

    以此推之,我之名利勢位之外,有他人之名利勢位焉;我所知所行者之真理美善神聖之價值之外,有無窮無盡之真理美善神聖之價值焉;亦我之知其無窮無盡者,而亦見此心量之無限者也。

    人果能随處自證此心量之無限,以觀其現實之生命之存在中之有限,亦觀他人之現實之生命存在中有限;乃使有限者,皆各成其限,仁也;使有限者相限,而各得其限,義也;使有限者互尊其限,禮也;知有限者之必有其限,智也。

    而我之此仁義禮智之心,則意在曲成天下之有限,亦即自成其為無限。

    又我有此仁義禮智之心,人亦有之,充極其量,則又皆同其無限,更無相互之節限之可言;而以我之此心通人之此心,即仁也;謂人我同具此心,即義也;以我之此心自敬,而敬人之此心,禮也;知人我皆有此心更不複疑,智也。

    我有此心,人有此心,而同其無限量,以相攝相涵,而此心之廣居,在人我之中,亦在人我之上,而人我皆天之所生;則此心亦天之所與,天與人此心,而人再奉獻之于天地,不私之為人之所有,則人皆得自見其心之即天心矣。

    知其心之即天心,以還顧其有限之生命存在,則此有限生命之存在,皆依此無限量之即己心即天心,以生以成,而為其昭露流行之地;則有限者皆無限者之所貫徹,而非複有限,以渾融為一矣。

    而一切颠倒之非人之本性,在究竟義為虛幻而非真實,亦至此而見矣。

    然人之知此義,仍當自使有限者還其為有限、無限者還其為無限,以使有限者與無限者,各居其正位,以皆直道而行始。

     (十)複位之難與易及天堂與地獄之結婚 吾人于上節,已言人之去除一切颠倒之可能之理。

    稱理而言,有理則有事。

    理易明,則事亦不難緻。

    然即事而說,則人欲去其一切颠倒,實難乎其難。

    夫人生固有正位居體之一境,聖賢是也。

    人果能有見于心靈之無限者,固皆可反觀其此心,稱理而試寫描摹此境之言,如上文所描摹是也。

    然描摹此境,托之于思想之中,陳之于名言之際,知及不能仁守;而或自謂吾知已及,更不須仁守,乃以自玩其知及之境為事,以逞玄言,則此又成一高級之颠倒矣。

    然人不描摹此境,而隻存之于心,以與世相接者,見彼世人之卑賤污陋,乃不能無亢舉與我慢;而當其以拔乎流俗之心與流俗相周旋,舉步皆成滞礙,又難免于矜持與意氣。

    此亢舉、我慢、矜持、意氣,其狀皆至詭,而可遍運于人生之由下至高之一切活動與心境之中,而實無特定之内容者。

    亢舉我慢之狀如溢如沸,矜持之狀如握,意氣之狀如撲;乃皆原于無限量之心氣之颠倒,而或凸陳于當下之有限之活動之上,或膠聚于一有限之自持之事之中,或欲自一有限之活動中鼓湧奮迅而出者。

    此又恒各為一高級之颠倒。

    人之欲去此二颠倒者,則又或更無向往,以同乎流俗,而流俗之心,又自有其颠倒。

    是見人之欲免于颠倒者,乃恒才出于此,又入于彼,前面拒虎,後門進狼。

    道心唯微,人心唯危,危微之幾,一念而天旋地轉,上下易位,誠哉其難也。

    至于人之才智愈高者,其心思之所及者,亦愈博而愈廣,愈銳而愈堅,其人生之颠倒相,亦至繁而至赜,愈強而愈烈;如頭重者,足乃愈輕,而動辄皆成颠倒,斯其見道愈易,亦行道愈難,尤可為深慨。

    此即世間宗教家之痛陳人生之妄見、無明與罪惡,以明人道之艱難之所以為可貴也。

    然宗教家又或謂人生通體是無明與罪惡,而非人力之所能拔,此又為一執人生之颠倒性相而生之颠倒之見。

    不知一切無明與罪惡之根,唯是此颠倒性相,而此性相之本身,則又另無所根。

    又依此颠倒之可去之理,則颠倒性,即畢竟非人之本性;而人之心靈之有此颠倒者,其自身之本性仍實未嘗颠倒。

    至人生之一切颠倒相之無窮無盡而無限,此無限,實仍取資于此心量自身之無限而有。

    在一切颠倒中,人心所表現之力量,如一往沉陷于私欲偏執中之力量,及非常心态中一切有限者,相與錯代梗塞抵制,而相矛盾否定之力量,亦同原自此心量。

    颠倒如水之逆流,而逆流中之水,即正流中原來之水。

    颠倒如人身之毒瘤,然毒瘤中之細胞,即健康之人身中之細胞。

    颠倒極于瘋狂,而瘋狂者之思想中之觀念,即其平日之觀念。

    知逆流中之水,原是正流中之水者,乃能導逆流以歸正流。

    知毒瘤中之細胞,乃人身中之細胞,而使之還歸人身之他部者,亦必能治毒瘤。

    人之治瘋狂者,亦唯有自疏解瘋狂者心理中之觀念之糾結,使之各還其位始。

    故能知一切颠倒無明與罪惡所由構成之成分,初非颠倒無明與罪惡者,亦即能去颠倒。

    而知颠倒之能去,亦即知人之心靈之本性非颠倒。

    故上述宗教家之言,仍有一間未達。

    唯人之實求去其颠倒之工夫,又首賴于上所謂如實深觀人生之颠倒相,而對之有如實知;宗教家之痛陳人生之妄見、無明與罪惡之言,吾人亦皆可取為成就此如實知之所資。

    如實知颠倒,即能不颠倒,如佛家之言知煩惱即菩提,知無明即明;則遍觀邪生,即知正生;遍觀枉生,即見直生;深緣地獄,即見天堂;一切宗教家窮彼地獄之相者,皆為儒學之一端。

    西方有詩人柏來克者,嘗作詩名《天堂與地獄之結婚》,蓋謂此人間即天堂與地獄結婚之所,竊謂天堂如父,地獄如母,地獄生子,還以天父為姓,以住人間。

    然天父若不能如佛之住地獄,而起大悲,又烏能生子?此即在一切宗教家言中,佛義之所以為深遠。

    唯吾于此諸義,亦不能描摹過多,自陷颠倒。

    本篇文止此,本書止此,仍望讀者觀前諸篇文所陳者為幸。

     一九六一年七月廿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