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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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唐王摩诘山水一則,平平寫去,絕不矜張,正恐老畫工不無失著。

    後來作畫譜者,偷取一二,連篇累牍,作為形似之語,殊令人作惡。

    須知欲探幽微,期諸遙永,或十年,或二三十年,那時方可遊戲,為三昧之已得也。

    若尋常寫作,這是一敬字是工夫,後生家勉之。

     右唐王摩诘山水論一則。

    秘省名畫充棟,與同館日取一二種展玩,方知古人意在筆先之妙,總當于無筆墨處領取。

    雲煙過眼,此事漸疏,偶閱前賢授受真訣,為之怃然。

    學者【從有筆墨處求法度,從無筆墨處求神理,更從無筆無墨處參法度,從有筆有墨處參神理。

    針線細密,脈縷清微,早作夜思,心摹手追。

    如是者一二十年,不患不到能手地位,以言乎神與妙,則未也。

    若或規撫一二名迹,露其所長,掩其所短,自以為能,并題前人款識,以求售于世,欺世欺人,直欺己耳,欺人欺已,直欺天耳。

    吾願後生輩慎勿蹈之。

     右唐張彥遠論用筆一則。

    此等文字,學者總須熟玩,自然不敢侈談揮豪,不敢妄稱傳筆法。

    夫書畫一緻,自古而然。

    不能讀書,即不能窮理,不能觀物;不能窮理觀物,即不知各各生意所在;不知生意所在,雖欲守神專一,皆死筆也。

    聯綿者非常山之蛇,超忽者乃燕石之寶,假托形似,疑鬼疑神,吾甚憐之。

    蓋所謂筆不周而意周者,須從死工夫得來,到得精純之至,意旨不亂,外物不侵,人假天造,英靈來往。

    此豈一時可希之事。

    有如界筆直尺,可棄也而不可棄。

    不用界筆直尺而後為生動,固也,不用界筆直尺而一似實用界筆直尺,方是工于寫生手。

    今之作者,效颦捧心,代斫傷手,東塗西抹,自雲寫意。

    嗚呼,生氣安在而生意雲乎哉!至篇中書畫粘合處,自當人人見及,吾亦不多贅雲。

     右數則,主論法度繩尺,即沒骨一法,亦以神彩生動為上,不可以杜撰率易為之(尊物)。

    若執而不化,則外合而内不充(形似)。

    所當容與其心,與天為徒,與古為徒,虛而待物,惟道集虛,耳目内通,鬼神将來舍,而況于人師。

    (得畫之神理) 右宋郭熙山水品評二則。

    層級不紊,指授分明,淺淺深深,随人領取。

    東坡嘗言:玉堂卧對郭熙畫,發興已在青林間。

    其稱重如是。

    相傳郭氏最工山水寒林,初時每日摹驟雨圖六幅,而筆法大進。

    此所謂接而時生于心者也。

    不能規乎其始,不可入于靈府。

    旨哉乎莊生之言。

    (由技入道) 右元黃公望雜論山水樹石凡九則。

    九則中拈出理字,最須參透。

    明于理者,不從筆墨上讨生活。

    有理方可與言氣,有氣無理,非真氣也;有理無氣,非真理也。

    理與氣會,理與情謀,理與事符,理與性現。

     古人每有寓意于筆墨蹊徑之外者。

    鴻都奇藝雲集,乃官樣文章。

    若柴桑寫扇,伴彼琴書,清夜遊園,實傳譜系,儒雅之道,與典冊無殊。

    故善觀畫者,須能旁參佐證,遠考風徽。

    具論世知人之識以讀畫,則帷囊所收,方許藏蓄,方資披玩。

    否則古人一種深沉恬密意理,全無領悟,但雲此聊城所積砥柱,所遺果足可珍賞;又雲如何濃至,如何淡折,如何雄壯絕俗,如何潇灑出塵,這好隔壁聽也。

    題目既得,結構自知。

    今譬之陣法:行陣中束伍之法,什佰千萬億異其數,方圓曲直銳殊其形,鵝鹳、魚麗、握奇、八陣、六花、五行、三才、十二辰别其名,天地風雲、龍虎鳥蛇詭其制,兩前伍後,專右參左,獨開生面處,無不洗眉刷目,而尋之不見其蹤,細細剔抉,條理秩如。

    善丹青者,如是如是。

    其中局陣森嚴,人物花鳥布置錯落,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者,鮮能解道。

    即跬步耳,丘壑之層見疊出,未易端倪。

    粗疏理會者謂一望了然,而淺學小生往往摘爬指穎,趁其胸臆以談理,更複輕描淡摹,依其腔調以作僞。

    此中不從理氣兩字,積數十年訂訛辨真之力,能為鑒定乎離塵扪天,刮摩日月,指畫溪陵,其孰與折衷之信哉,不經至人之賞玩,未辨妍媸也。

    駿骨不來,死鼠為璞矣。

    執筆之士,未曾誤點為蠅,惟見無成類狗,又此道之所由衰也。

    菜柿藩身,始阿徇俗,豈不惜哉。

    茲因前人評論,有大将領卒、森然不可犯之語,故從什伍法中曲鬯言之如此。

    至于邪、甜、俗、賴,是當察其病而一一去之。

    有一等人,事不師古,我行我法,信手塗澤,謂符天趣,其下者,筆端錯雜,妄生枝節,不理陰陽,不辨清濁,皆得以邪概之。

    今所談者,規門矩戶,及之而後知,履之而後難者也。

    有一等人,結構粗安,生趣不足,功愈到而格愈卑,是失諸甜。

    古人謂如口察味,甘酸辛苦,自以實得,固非為若輩指迷也。

    唯神明煥發,意态超越,乃能一洗萬古甜濁耳。

    俗之一字,不僅丹華誇目一流,俗則不韻。

    山谷老人言:凡書畫當觀韻。

    李伯時作李廣奪馬南馳狀,引滿以拟追騎,箭鋒所值,人馬應弦。

    伯時歎曰:使俗子為之,當作中箭追騎矣。

    此意差堪神會。

    賴者,藉也,是暗中依賴也。

    臨摹法家不廢,倚靠才子弗為。

    張雷出匣之劍,自吐光芒;偃師應律之歌,備呈玄秘。

    妙解投機,無有轍迹。

    昌黎得文法于檀弓,後山得文法于伯夷傳。

    愜心處正不在多,人亦無從摸著。

    喬雲興而英露集,六經之深意,天漢之昭回,将彙于筆墨間。

    靈妙所傳,兼資考習;思議所及,更藉見聞。

    豈容以漫無心得侈談工拙哉! 右論畫各種彙為一則。

    夫羔雁之飾,缋畫雲氣,古初已然,畫固與士夫相親習焉。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自是畫家要訣。

    予觀古人作此,即以腹中先立稿本為勝。

    何以言之忖留神與魯班語,班善圖物容,神不欲出,班乃拱手與神言,以足畫地,非腹稿而何秦工人畫海若之神,張平子寫駭神之獸,比比而是。

    漢明帝問博士以天之常宿,博士某具對,七百八十三星,森羅布置,指畫帝前。

    又帝以單于初入朝,思股肱之美,命圖功臣于麒麟閣,法其形貌,非腹中自有稿本,一時承敕點染而能仿佛邪故後之讀古人書,即春秋之車旗器服,葩經之草木蟲魚,及一切經史,皆當平素一一流覽參訂。

    泊乎體物而興,随類傅彩,點染縱橫,飛遊騰竄,如可驗諸目前者。

    溫洛榮河,瑤牒金冊,瑞美如斯,是亦不為無助。

    世固有是人乎,吾當倒屣而迎之。

    茲畫史所輯其淺淺者耳,然無規矩不能方圓,制作楷模,種種體要,又為度世金針矣。

    擲筆為之三歎。

     右宋陳郁論寫照一則。

    以上傳神共三則。

    寫照法自古有之,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容,有桀纣像,蓋其來遠矣。

    季劄、晏嬰、子産、叔向,各有遺像,漢太常趙氏名岐,字鄰卿。

    能圖之。

    孔明為南蠻作圖,蠻自洞中來迎主吏,牛馬駝羊在前,牽牛負酒,眉目都有喜氣,而蠻人大悅。

    衛氏協師于曹不興,則有伍子胥圖,卞莊刺虎,張儀象鹿,及穆天子宴瑤池各圖,傳之在昔,非若後人仿佛而為之者。

    衛氏圖人物至不敢點睛,亦自知此技之入神也。

    益州刺史能作三皂五帝。

    至漢代君臣賢聖像,孔門七十二弟子像,又豈漫無識别,強作強事。

    至長康之桓溫像、謝安像、司馬宣王像、蘇門先生像,陸探微之宋孝武像、明帝像、建安山陽王像、巴陵王像、江陵王江夏王像、江智淵像、王悅像、王粹像、阮佃夫像、沈慶之象、顧慶之像、柳元景像、王道隆像、王翼之像、沈雲慶醉像、範惠景母子像、王榮像、朱異像、麻超之徐寶僧像,凡百有數十,前人曆曆記之。

    今其人或不傳,并其畫亦已無傳,而其人之名與字,往往因畫者而傳。

    嗚呼,斯事雖細,不為不美也。

    其法所當參靈酌妙,動與神會。

    前人贊美陸氏雲:筆迹勁利,如錐刀焉。

    有此筆妙,那得不生動。

    此又諸公所未及談,因贅論少。

     而書法與詩文俱為一藝掩。

    其肫懇笃實,将教天下後世以還淳返樸、革薄從忠之意,又不為譚藝者所知。

    知伯時者,但道是白描高手耳。

    伯時居京師數年,不一出入權貴之門,風骨峻矣。

    幽人貞吉,擇地而蹈,複早作夜思,為世勸戒。

    故平生所圖慈孝故實,從朱子小學中檢出者,如尼山庭訓、孟母三遷、老萊奉親、董生行義種種,良工心苦,品居最上,雖顧、吳不得專美于前矣。

    近世好圖山水,此類乃不複作,胡能想其人,論其世,志其志,樂其樂乎宜海嶽之三太息也。

    嗟嗟,六法難兼,求工便慮入俗,寫意徒屬偷腔。

    若夫窮理盡性,孕後包前,古今獨立,非複激揚所能稱贊,無他寄言,屈标第一等。

    謝赫之品陸探微也如是,餘于龍眠亦雲。

     宋陳靖彭祖觀井圖銘序日:淳化中,餘将命之狄丘。

    道出彭門,有客得彭祖觀井圖以為贶。

    中有台榭人物,山水森然,繪事之工,予無所取;所慕者,惟彭氏面井而覆之以輪’背樹而纜之以繩,憑杖斂躬,跼踏而迎視,競竟然若将墜也。

    嗚呼,古人臨事而懼,有若是欤!山人曰:道德,本也;文藝,末也。

    然藝也者,志道之士所不能忘。

    畫亦藝也,進乎妙,則不知藝之為道,道之為藝矣。

    覽陳靖之序言,覺彭祖氏龍鐘杖策,澄觀止水,意态畢出。

    靖謂其臨事而懼之道,真善鑒别者也,而惜乎不著丹青家姓名也。

     唐王藹祖二疏圖記曰:吳郡顧生,能寫物。

    叙其畫學。

    筆下狀人,風神情度,畢得其态,自江以東,譽為神妙。

    有好事者,先賄以良金細帛,必避而不顧,叙其人品。

    設食精美,亦不為之謝,乃曰:主人緻殷勤,豈無意邪何不醉我鬥酒,乘其酣逸,當無愛惜。

    乃張素坐隅前,即置酒一器,初沉思想望,搖首撼頤,忽飲十馀杯,揖主人曰:酒興将激,吾将勇于畫矣。

    午未及夕,而數幅之上,有帳于京城之外,帳中有筵,筵中有犧尊二,壺觥其觫,而曇學即倍犧壺之數;而樂師差于前,樂有竽琴瑟,有笙镛,有缶有築,有鼓而棘音遭,若鼓手而以合奏也;列坐皆冕帶盛服,有持算主事者,有持學就飲者,有憑轼徐來者,有目于騎而回者,有仰吻而咱者,有俯首而肅者,有避席而遺簪裾者,有促襟而将進者:此漢公卿祖二疏也。

    主人久視而問曰:東向而坐,即行客也,去國離群此問亦是。

    而容無慘恨,何為妙曰:二疏之去,乃知足也,非疾時也,非時之不禮也,非危于禍機也,獨見其九非避于讒口也,非失于權利也。

    既辭勤于夙夜,而果其優遊,故顔間無慘恨之色。

    主人歎曰:既不為利易己之能,潔也;嗜酒而混俗,何其高也;圖二疏以遺于時俗,勸也。

    求其能狀物之情者,孰有勝乎!山人曰:二疏去國,千古美談,好事繪圖,僅誇其祖帳都門而已。

    顧生之言,真能道出師傅大臣心事。

    然非讀書稽古,斷不能臻此。

    彭氏圖,有懼意,二疏圖,無慘容,各極其妙。

    從可知繪古人陳迹,先須胸中有萬卷書也。

     宋初修老子廟,廟舊有唐吳道子畫壁,即杜工部詩中所雲:畫手看前輩,吳生遠擅場,冕旒俱秀發,旌旆其飛揚者也。

    一隐士百計購得此畫,閉門不出者三年。

    及廟成,壁當再畫,有老畫工就西壁,隐士就東壁。

    洎成,老畫工來觀,初有不許之色,漸觀其次迤逦,咨嗟擊節,及見辇中人,工駭且愧,向隐士下拜日:先生之才,不可當也,果何由而緻此或問之,曰:吾西壁所畫者,前驅,賤也,近侍,清貴也;至于辇中人,則龍鳳之姿,天日之表也。

    此餘之所知,自謂造其極矣。

    今先生所畫,前驅,吾近侍也;近侍,吾辇中人也;迨觀其辇中人,其神宇氣象,蓋吾生平所未及見者。

    隐士曰:此畫天上人也,若爾所畫,人間入耳。

    山人曰:老畫工能作天日之表,龍鳳之姿,已非凡筆矣,而不知隐士能作天上人也。

    想其精骛八極,心遊萬仞,恍兮忽兮,凝神于穆清之上,故當操筆運腕,若與天上真人相見乎然非三年閉門,窮搜冥追,斷不及此。

    若隐士者,殆可為道子替人矣。

    宣和畫譜雲:曹仲元嘗于建甯佛寺中,畫上下坐壁,曆八年而不就。

    李氏責其緩命。

    周文矩曰:仲元繪上天本樣,非凡工可及,故遲遲至此。

    夫仲元之遲至八年,即隐士之閉門三年也,賴有周文矩知之,而剀切言之,故仲元不獲戾耳。

    絕詣固難得,賞音豈易遇,可歎也 永嘉僧釋仁,善畫松。

    一日,夢見四百條龍,自是畫松益臻神妙。

    每就醉中揮墨,醒後乃補之,形狀極奇怪。

    嘗醉永嘉市中,顧視竹壁,取拭盤布,濡墨灑其上。

    來日少增修,為狂根枯栅,人服其神。

    五代韋道豐,江夏人。

    善畫寒林逸思,奇僻不拘小節,當代珍之。

    然經歲月方成一圖,成則驚人。

    山人日:禅宗之悟境有二,曰頓,日漸。

    惟畫理亦有然。

    釋仁之夢見四百條龍,頓境也;道豐之經歲方成,漸境也。

    頓如兔起鹘落,少縱即逝;漸如澄懷卧遊,無微不入。

    要惟深造自得,故爾妙境同臻。

     孫知微,字太古。

    山水人物,兼擅勝場。

    嘗畫壽甯九曜圖像,寫容既畢,令童仁益輩設色渲染。

    其中水聖侍從,有持水晶瓶者,因為增蓮花于瓶中。

    知微來見之,愀然日:瓶所以鎮天下之水,吾得之于道經,今則奚以蓮花為也!嗟哉,畫蛇著足,失之遠矣!若輩何足惜,後必累吾畫緻不傳也。

    歎惋而去。

    山人日:畫瓶必畫花,時手皆然,豈料童仁益輩已先蹈此習氣也。

    餘見人臨舊畫,既日仿其人矣,又每每有意添入。

    如寫人物樓閣,必于其中增陳設器皿數事;寫山水,必于其外加遠山遠樹。

    彼固曰:我能自出手眼,不受前人範圍。

    不知凫脰雖短,續之則憂,真所謂點金成鐵,佛頭著糞,惟庸固妄也。

     有人藏戴嵩牛鬥圖,珍以什襲,不輕示人。

    客有請觀者,主人出之。

    階下一牧童戟手而進曰:牛鬥力在前,尾入兩股間,今尾掉,非也。

    山人曰:戴嵩畫飲水之牛,則水中有牛影;畫牧童牽牛,則牛瞳中有牧童影。

    米元章在漣水時,客有以戴嵩牛求售者,米借留數日,易以摹本。

    客曰:原本牛目中有牧童影,此本卻無。

    米不得已,以原本歸之。

    夫以米公之筆,尚不能赝作,則嵩之畫牛,想見入妙。

    而鬥牛之圖,傳至後世,偏為牧童所指摘,豈能者亦偶掉以輕心乎餘嘗讀韓子曰:客為齊王畫者,王問:畫孰難對曰:狗馬最難。

    孰最易鬼魅最易。

    狗馬人所知也,旦暮于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無形者不可睹,故易。

    嗚呼,若客者,洵得格物之道者哉。

     名畫記曰:吳道子畫仲由,戴木劍。

    閻令公畫昭君,著椎帽。

    不知木劍創于晉代,椎帽興于本朝。

    舉此例凡,皆畫之病也。

    山人曰:畫至道玄、立本,可謂無遺議矣,而猶有此病。

    想緣未經博訪參稽,故時有疏漏耳。

    昔戴逵畫佛像,而自隐于帳中,人有臧否,辄竊聽而随改之學者不可不有此虛心也。

     宣城包鼎,每畫虎,掃溉一室,屏人聲,塞門塗戶,穴屋取明,一飲鬥酒,脫衣據地,卧起行顧,自視真虎也。

    複飲酒鬥許,取筆一揮,意盡而去,不待成也。

    東坡居士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

    或問如何不逐節分,東坡日:竹生時,何嘗逐節生耶杜子瓖曰:我嘗作圓光時,心遊海上,遐想日出扶桑,蒼蒼涼涼,故脫略筆墨,使妍淡無迹。

    宜他人不能到也。

    山人日:蘇長公題畫詩曰:作詩必是詩,定知非詩人。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蓋言學者不當刻舟以求劍、膠柱而鼓瑟也。

    然必神遊象外,方能意到圜中。

    包鼎之虎,意盡而去,惟其自視真虎,故能不待成也。

    東坡之竹,一直至頂,緣悟得竹初生時,故不必逐節分也。

    杜子瓖之圓光,脫略筆墨,要在心遊遐想,故他人不能到也。

    若非煞費苦心,那便超然入妙。

    今人或寥寥數筆,自矜高簡,或重床疊屋,一味颟顸,動曰不求形似,豈知昔人所雲不求形似者,不似之似也,彼煩簡失宜者,烏可同年語哉! 元鄭元祐遂昌雜錄曰:宋僧子溫日觀,字仲言,号日觀,又号知歸于。

    居于葛嶺之瑪瑙寺,以畫蒲萄名當時。

    惜人皆知其善畫,而莫知其善書也。

    今世所傳溫子蒲萄,類多假作。

    餘曾見其真者,須柔枝硬,筆筆頓折秀勁,皆草書法也,惜乎人莫知其善書也。

    山人曰:以草書筆法作寫生,其高出流輩,豈上下床之别哉!夫人苟不能書,畫雖工,亦匠耳。

    此東坡之于道子,尚有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之品骘也欤又畫史載:章友直善篆,以篆字筆法畫龜蛇,劇有意趣。

    又能篆筆畫棋局,筆筆相似,亦一奇也。

     唐張骛朝野佥載曰:元嘉少時,聰俊天授,嘗于衆人屬耳目之地,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口誦經史,目數群羊,胸中成四十字詩,足書一絕,六事一時齊舉。

    見者莫不驚歎叫絕,号為神仙童子。

    山人曰:五官之為用也,一官作,則衆官畢從;六根之有觸也,此念消,則彼念複起,從未有畢舉并用,而各事其事者也。

    五代劉穆之,耳聽斷而口問答,兼能于手中批示,南史豔稱之。

    若元嘉之六事一時齊舉,更出穆之之上矣。

    籲,藝至此,洵全矣哉 晉明帝,諱紹,字道畿。

    元帝長子。

    有識鑒,善書畫。

    初師王虜畫法,既乃沉著過之。

    雲煙過眼續集雲:趙伯昂,溧陽人也,藏有晉明帝畫瑤池圖二卷。

    一作王母冠玉冠,乘金車,駕二龍,前後女從各執旄節導引,攀龍撫鸾者亦二,鬍髻女童甚奇,卷尾作大池,即瑤池也。

    一作穆王坐金殿,據金椅,而王母與一峨冠婦人鼎峙而坐,彼雲右坐者,上元夫人也。

    畫極精緻,而神意超越,令人對之塵念都消。

    山人曰:思陵内府,以穆天子宴瑤池圖為第一神品。

    或曰:宋武臣吳元瑜所仿也。

    而米元晖定為晉代,必有所見。

    餘嘗見北宋人臨本,已足壓倒一世矣 盧楞伽者,吳道玄弟子也。

    長于佛像經變。

    有過海羅漢一卷,卷中羅漢以下凡若幹人。

    金陵王遜記之曰:龍王請齋過海羅漢圖一卷。

    乃甯夏衛指揮同知馮傑世賢之家藏也,袖出示餘而索記。

    餘熟閱之,羅漢一十六人,惟荷笠支筇、出自岩洞者,不闡其神通,餘皆闡其神通者也。

    一人松下結跏趺坐,舉臂欠伸未行,有鹿在旁,延伫以俟之。

    執麈尾、騎哮吼虎者一人,前有猴捧缽導之,後有踭人,以錫杖肩道具随之。

    臨海一人,以竹杖止龍,右足已蹑其背,左足猶在岸也,其勢活動可駭。

    披裟持竹杖者一人,踏螭水中,浩瀚無涯,一目萬裡。

    乘錫杖、擎明珠、以引在天飛龍者一人。

    有路人踐蟾蜍瞪視,欲其辄來下也。

    褊袒右肩、脫二履、踞豚者一人,有踐魚童子侍焉。

    波紋穀皺,葉泛芭蕉,上乘一人,撚數珠如念佛者。

    一人蓬頭乘拄杖,左握扇,右指中流,踭人頂道具,以示念佛者,若微笑也。

    脫帽障日、乘缽者一人。

    一人左扶拄杖,右擁童子,并立狻猊,回顧乘缽者,若有言也。

    踏犀牛者一人,戴帽而背軍持。

    踏龜者一人,服袈裟而持如意。

    俯首示敬而乘笠者一人,放光缽中而踏馬者一人。

    一人眉長過膝,展尼師壇坐,有四鬼舁其四隅,馳走如飛,驚濤為之卷雪。

    有蹄人踐蝦,以竹杖肩道具,急尾其後也。

    既而幽境深入,一鬼揚旗導前,玄衣執圭,恭敬出迎者,請齋龍王也。

    束帶抱文書者,判官也。

    樹寶幢、操金钺者,二力士也。

    雲霞頓開,宮殿呈露于跳蝦之際者,水府也。

    是為請齋羅漢之所也。

    以上羅漢凡一十六人;童子二,蹄人四,凡六人;龍王一人,判宮一,甲士二,鬼五,凡九人;龍蝦各二,螭、魚、龜、蟾蜍各一,凡八蟲;虎、猴、鹿、豚、狻猊、犀牛、馬各一,凡七獸;笠帽、錫杖、拄杖、履各二,竹杖四,道具三,明珠、數珠、扇、麈尾、如意、軍持、尼師壇、旗、幢、钺各一,凡二十七器用;松、芭蕉各一,凡二種;宮殿一區。

    合人蟲獸器用等,共七十五數,宮殿一區,不與其數也。

    餘閱此圖,下筆一一精緻,曲盡其妙,實畫之神品也。

    山人曰:自釋道二氏之教興,繪事家遂于此焉争勝,而畫羅漢者尤夥,然獨讓吳、盧兩生,何也蓋有唐中葉,西域、大食、天竺之僧往來長安者,冠蓋相望于道,當時既得其狀貌舉止之具,而又加之精思妙筆,故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盧生畫,誠希世之寶,作畫史者恨不得見之。

    得忍辱居士此記,畫東震旦國,如見盧生解衣磅礴、經營慘淡時。

    而記之體例,工秀簡潔,真足與韓昌黎畫記、秦少遊羅漢記并傳千古者也。

     沈存中筆談雲:國初江南布衣徐熙,僞蜀翰林待诏黃筌,皆以善畫著名,尤長于花竹。

    及車書一統,筌與熙皆至京師,命入圖畫苑。

    品其畫格,黃氏兄弟父子畫花卉,妙在傅色,用筆極精細,殆不複見墨迹,但以輕色染成,謂之寫生;熙則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然神氣迥出,别有生動之意。

    至熙之孫,更不用墨筆,直以粉色圖之,謂之沒骨,而氣韻不逮熙矣。

    厥後趙昌,以寫生得名,然終不及熙遠甚。

    山人曰:趙昌之不及徐熙,何也蓋昌意在似,熙意不在似故也。

    然非深于斯道者,不能以似與不似第其高遠也。

    此前人之論也。

    餘謂意不在似者,太史公之于文,杜工部蘇子瞻之于詩是也。

    元章米氏所以有徐熙畫不可摹之歎也。

     畫鑒雲:閻立本畫三清像、異國人物職貢圖、五星像、傳法太上像。

    又有步辇圖,畫唐太宗冠通天、服绛紗坐辇上。

    宮女三十馀人,皆曲眉豐頰,雜執香爐巾栉盂皿之類,豐姿各各不同。

    一朱衣髯官,執笏引班,後有贊普使者,服小團花衣,及一從者。

    贊皇李衛公小篆題其上方,又有唐人八分書贊普辭婚事,真奇物也。

    雲煙過眼錄曰:崔中丞或,藏有閻立本職貢獅子圖。

    大獅子二,小獅子數枚,色黃而褐,虎首而熊身,氣象威猛,神采赫然,與今世所畫獅子不同。

    胡王踞床坐而調之,貌甚武。

    旁有女妓數輩,皆作鬧掃裝,各執胡琴羌管之屬。

    并執事者十馀人,或瞪目視獅子,或注目視胡王,各有意在,可謂沉著痛快矣。

    前有高宗禦題,并有睿思東閣大印。

    趙松雪曰:王子慶學士家收閻令西域圖,為畫品第一。

    畫惟人物最難,而品服舉止又須确有考訂,此古人所特留意者。

    是卷一一備盡其妙,至于發采生動,有欲語狀,意态在虛無之間,真不可思議也。

    山人曰:閻令以繪事顯于貞觀之世,厥後置身兩府,深自悔之,當時号為丹青神化,洵不虛也。

    其畫在宋時尚多有之,至元已屬僅見,賴有名賢為之記載,差不負左相苦心也。

     宣和畫譜雲;王維善畫,當時畫家者流,謂為天機所到,而學之者皆莫能及。

    觀其思緻高遠,初未見其丹青,詩篇中時時已自有畫意。

    由是知維之畫,出于天性,不必以畫拘,蓋生而知之者。

    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及白雲回望合,青霭入看無;又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雲裡帝城雙風阙,雨中春樹萬人家,以其句法,皆所畫也。

    而送元二使安西詩,後人至鋪張為陽關曲圖。

    是以豪英貴人,虛左以迎,甯薛諸王,待之如師友,故時稱朝廷左相筆,天下右丞詩,皆以官稱而不名。

    又曰:右丞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

    山人曰:摩诘居士,世僅知其以山水擅長耳,間考宣和内府所藏,為卷一百二十有六,中有淨明居士像、濟南伏生像、菩提像、渡江羅漢像、十六羅漢像、江臯會遇圖,則是摩诘又工人物也。

    昔趙子昂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夫畫舜舉日:隸家畫也。

    子昂曰:然。

    餘觀唐之王維,宋之李成輩,皆高尚士夫,能與物傳神者也。

    舜舉首肯稱善。

    張彥遠名畫記曰:雲峰石色,絕迹天機,筆思縱橫,參乎造化。

    東坡詩曰: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樊籠。

    其推崇品評,殆無遺議矣。

    餘謂今世士夫,欲希蹤摩诘,且先屏除隸家氣習也可。

     範公稱過庭錄雲:忠宣公舊藏一江都王馬,往年自慶州赴阙,李伯時自京前路延見求觀。

    忠宣雲:某非吝,但道路難為檢尋,俟至阙未晚。

    伯時日夕懇之至切,檢出,李見之,稱歎失措,借歸累日,用意模寫,竟不能下手,複卷還之,但以粉牌榜其上雲:神妙上上品。

    江都王馬。

    别劄雲:某看之累日,不能下筆,聊留數字,以見歸向之意。

    米元章時為郎,每到相府辄求借觀,不與人言,惟繞屋狂呼而已,不能備述珍賞之意也。

    及崇甯初,入上方矣。

     揭曼碩畫錄雲;曹霸畫人馬,筆墨沉著,神采生動。

    餘生平凡四見真迹。

    一奚官試馬圖,在申屠侍禦家。

    一調馬圖,在李士宏家,并有宋思陵題印。

    其一下槽馬圖,一黑一骝色,圉人背立,見須眉仿佛奇甚。

    其一餘所藏人馬圖,紅衣美髯,奚官牽玉面馬辛,綠衣宦官牽照夜白,筆意神采,與前三畫同。

    趙集賢子昂嘗題雲;唐人善畫馬者衆矣,而曹、韓為之最。

    蓋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衆工之右耳。

    此卷曹筆無疑,圉人太仆,自有一種氣象,非世俗所知也。

    集賢當代賞鑒,豈欺我哉。

    山人曰:獸之為類非一,而行地之馬,直與在天之龍并稱。

    正如支道林所雲;愛其神駿故耳。

    江都王、曹将軍,先後俱擅絕藝,又得杜陵詩句以傳之。

    若夫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則詩又可補畫境所不到已。

     吳道子畫毗沙門天王小直幅絹本,著色全學張僧繇。

     凡為天人大小共三十,異獸二,中間旗幡器具,一一古雅,且奇偉也。

    有士人家藏張僧繇五星二十八宿圖,出以相較,筆法若合符節。

    始知吳生盛年刻意摹張也。

    又有水墨天龍八部圖卷,所畫鬼神人物,得面目之新意,窮手足之變态,尤妙于旁見側出、曲折長短之勢。

    精意考之,不差毫發。

    其粗可言者如此。

    至其神妙自然,使人喜愕者,固不可言也。

    嘗畫古佛,留其圓光,當大會中,對萬衆舉手一揮,圓中運規,觀者莫不驚呼。

    米元章畫史曰:沈侍郎存中家,收得畢宏畫一幅。

    石生向下,作斜鑿開,曲闌約峻峰崖,一瀑布落下,兩大石塞路頭,不作圓平生,半腰雲遮,下積石數塊;一童抱琴,由曲闌轉山去;一古木卧倚石,木石俱奇古及餘居潤州,問之雲:已易與人,竟不再出,至今常在夢寐。

    蘇東坡題其畫曰: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

    所謂遊刃馀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

    晦庵朱子贊之曰;吳筆之妙,冠絕古今,蓋不思不勉而從容中道者,茲其所以為畫聖欤!山人曰:吳道玄初受筆法于張旭,于此知書畫用筆同也。

    後來論吳畫者衆矣,而蘇氏與朱子之言,尤為确當,故節采之。

     德隅齋畫品雲:長安關仝,師荊浩而源出畢宏,晚年尤負出藍聲價。

    喜作秋山寒林,使夫觀者恍惚聞猿三峽,不複知有塵容俗狀。

    然于人物非所工,每有得意合作,必使胡翼主之。

    有仙遊圖巨卷,尤為奇筆,圖中神仙,翼所補也。

    大石叢立,屹然萬仞,色若精鐵,上無塵埃,下無糞壤,四面斬絕,不通人迹。

    而深岩委澗,有樓觀洞府,鸾鶴花竹之勝,杖履而遨遊者,皆羽毛飄飄,若仰風而上征,自非仙靈所居而何石之并者,左右視之,各見其圓銳長短,遠近之勢。

    石之坐卧者,上下視之,各見其方圜廣狹,厚薄之形。

    筆墨略到,便能移人心目,使人必求其意趣,此又足以見其能也。

    山人曰:畢宏、關仝,筆法淳古,差近自然,兩記亦清峭可喜。

    蓋筆愈簡而氣愈壯,景愈少而意愈長,由其脫略毫素,深造古淡,如詩中淵明’琴中賀若,非碌碌衆工所能窺測者也。

     李龍眠畫君臣故實八則,毫發纖備,真若想見古人風度,意節高遠,不徒世玩也。

    元平章事拜住為之記曰;伯時父圖史事八端,其一:沛公坐文榻,隆冠長裾,一手卷按榻側,一手疏其髯,意韻凝遠,垂兩足以洗右一女捧持足,左執而濯,并鸱蹲,姿質窈窕。

    一童佩劍立榻後,去稍遠。

    郦生高視挺立,舉兩手傲對沛公,眉目鼻舌皆豁朗,須嘭飄搖,宛然長者情度。

    其二:文帝傍瑟緩立,垂襟引髭,若歌徹而思者。

    慎夫人卻立帝後,婉娈密倚瑟首。

    張廷尉秉簡拜奏座側,岩岩有大臣氣。

    其三:為孝元帝據床,熊突而前,馮媛揚其軀,正面交手,臨熊屹立。

    傅氏回身上旁,斂唇蹙額,四體展布,意懣恕若将趨避者。

    帝一手按膝攝裳,一手舉向婕妤。

    定婕好意亦略似動志者,而風神固自安确也。

    其四:唐明皇帝散步中立,拂髯握帶,危巾麗裳,風态逸甚。

    一從官遙捧大鑒對直。

    又三輩立鑒後,執杖者二,叉手者一,皆伛偻嚴畏。

    後一人抱龍文坐墊,一人操钺,乃瘠于韓丞相時也。

    其五:博陸侯光,夜将奪玺,郎時子孟握劍而來,從以六士,一士抱巨燎以先,二挾掖之,一髯持旌,前後各一人,拔劍向外。

    前者特骁獰,挺臆怒訾,刃直衡人,反一掌背後,将承霍氏之劍’俨如肆劫奪之詞,而索雙锷以舞進者。

    郎對立凝顧,右手橫劍,左指撫之,僩毅特甚,而更谧定于大将軍之徒也。

    後一人密擁之。

    其六:騎者寬巾大袍,半俯其首,醉思蒙漠,兩足推镫而前,左腕猶揚鞭,右肩垂垂,一奚在馬前肩荷之。

    随行人三,其,一鬍髻負罂,其一冠裳,想是兒侄輩,其一童子被發,擎一爵以進,爵有藉馬為乘者,髀壓其絡,俯鬣急頸不能以遽馳。

    馬前兒四,齊開掌奔繞而闌之,兩腳開者一,立者一,驕足者一,曳向後者一。

    将失下跪軟不勝者,發四垂者,發才覆額者,髡者,數螺累累者,長衫者,半長衫者,裹者,引縛者,凡與後四從者悉大笑,而形模略不雷同焉。

    此山公自高陽池醉歸也。

    其七:二人對坐而談,戴帻曳舄,面目疏秀,美髭髯,兩手叉握按一膝者,桓公也。

    褐博垂肩,一手入懷臆間、潇然沈雅者,王景略也。

    老溫後髯參、短薄偕立以侍,一長面趣額,一頗豐腸。

    别一執事人,免冠加鞟,捧劍植立。

    一蒼頭雙鑾徒跣,握如意一,背負蒲籍,口眼寒苦可掬。

    而自溫之桀拔。

    其溢于容者,亦無若王君之充衍也。

    其八:玄宗遣張韬光視太真于私第,而妃獻發事也。

    太真肢體婉轉,鬂雲高盤,蔚然如生,垂一細縷,殆長逾其身,左手持,右手剪,精元入神,玩之疑便欲斷然。

    小女子跪托一盤承之,面貌結束,亦複飛動。

    韬光執铤遙立,别一内侍手擎奁盒之屬,意狀幽側而莊敬。

    凡為事八事,系李氏澄心堂紙,白描,人長不過五寸,每紙不過三尺。

    通為丈夫三十六,女婦六,嬰稚四,君臣夫婦僚佐賓友侍從之異品,喜怒悲壯談笑奉事之異情,憂勤忠節才略放逸委附之異務,摹神繪影,盡态極妍,人能識之。

    伯時父又自疏節史文,手抄每冊之後,小楷古雅,上逼晉唐,益令覽者瞭然矣。

    餘既獲觀,因思所以解其嗜想于一矚之後,故濡筆而備志之。

     山人曰:此畫或以氣節,或以任達,或以知略,或以情緻,各極其妙。

    而興亡之迹,默存于中,實與史筆相發明,可謂畫家之良史,豈第但工于藝已哉。

    蓋古之所謂圖史者如此而已。

    此漢、晉、唐事凡八,未暇悉論,惟是當熊見妒,反兆漢業之衰,剪發啟寵,終成唐室之亂,使人不能無感于女禍耳。

    鹹按:伯時疏節史文八則雲:沛公西過高陽,郦食其為裡監門,日:諸将過此者多,吾觀沛公大度乃求見沛公。

    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足郦生不拜,長揖日:足下必欲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

    于是沛公起,攝衣謝之,延上坐。

    張釋之從文帝行至霸陵,上居外臨廁。

    時慎夫人從,上指視慎夫人新豐道,日:此走邯鄲道也。

    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凄創悲懷,顧謂群臣日: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甯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

    左右皆日善。

    釋之前日:使其中有可欲,雖锢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亡石欄,又何戚戚焉。

    文帝稱善。

    建昭中,元帝幸虎圈,觀鬥獸。

    後宮皆坐。

    熊佚出圈,攀檻欲上殿,左右貴人傅昭儀等皆驚走。

    馮婕妤直前,當熊而立。

    左右格殺熊上問:人情鹹懼,何故當熊對日;猛獸得人而止,妾恐熊至禦座,故以身當之帝嗟歎,以此倍加敬重焉。

    傅昭儀等皆慚。

    唐明皇嘗引鑒,默然不樂。

    左右日:自韓休入朝,陛下無一日歡,何苦自戚戚,不逐去之。

    帝日;吾雖瘠,天下肥矣。

    霍光初輔昭帝,政自己出,天下想望其風采。

    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

    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

    光欲奪之,郎按劍日:臣頭可得,玺不可得也。

    光甚異之,明日,诏增郎秩二等,衆庶莫不多光。

    晉永嘉三年,山簡鎮襄陽。

    于時四方寇亂,簡優遊卒歲,惟酒是耽。

    諸習氏豪族,荊土有佳園池,簡每出嬉遊,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陽池。

    時有童兒歌日: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

    日夕倒載歸,茗于無所知。

    時時能騎馬,倒著白接罱。

    舉鞭向葛疆,何如并州兒。

    晉王猛,字景略。

    豐姿俊偉,博學好兵書,氣度宏遠,是以浮華之士,鹹輕而笑之。

    猛悠然自得,不以屑懷。

    遂隐于華陰山,懷佐世之志,斂翼待時,候風萬而動。

    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務,扪虱而言,旁若無人。

    溫察而異之,賜猛車馬,拜高官督護,請與俱南。

    猛辭還山。

    唐明皇寵楊貴妃。

    天寶九載,忤旨,送歸外第。

    溫吉與中貴人善,入奏帝日:婦人知識不遠,有忤聖情,然貴妃久承恩顧,陛下何惜宮中一席之地乎上側然,即令中使張韬光,赍禦馔以賜。

    妃附韬光泣奏日;妾忤聖顔,罪當萬死,衣服之外,皆聖恩所賜,惟發膚是父母所有。

    乃引刀剪發一缭附獻。

    明皇見之驚惋,即使高力士召還,恩寵益甚。

     倪元鎮自題所畫隔江山色圖雲:至正辛未十二月廿三日,德常明公自吳城将還嘉定,道出甫裡,捩舵相就語。

    俯仰十霜,恍若隔世。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者,甚似為仆發也。

    明日,微雪作寒,戶無來迹,獨與明公逍遙渚際,隔江遙望天平、靈岩諸山,在荒煙遠霭中,濃纖出沒,依約如畫。

    渚上疏林枯柳,似我容發,蕭蕭可憐。

    生不滿百,其所以異于草木者,獨情好耳。

    年逾五十,日覺死生忙,能不為撫舊事而縱遠情乎明公複命畫江濱寂寞之意,并書相與乖離感慨之情驚。

    德常今為嘉定同知,于民有惠政,即昔日良常山人也。

    又畫遠樹石岫圖,自題雲:正月十四日,舟過吳江第四橋,大風浪中,貯水一飄而去。

    乃賦小詩曰;松陵第四橋前水,風浪猶須貯一瓢。

    敲火煮茶歌白苧,怒濤飛雪小停桡。

    是夜泊舟吳江城外人家,水月皓然。

    與希言理詠久之,明日題壁詩雲:人家住近江城外,月色波光上下天。

    風景自佳時俗異,泊舟閑詠白雲篇。

    十五日,與希言谒三高祠,望隔江諸山,為詩贈别雲:白鷗飛處夕陽明,山色隔江眉黛橫。

    試看三高祠下水,悠悠中有别離情。

    十九日雨,留陶篷,戲寫遠樹石岫,并錄三詩’用發一粲。

    又有雅宜山館圖,為陳徵君惟寅作也。

     隻。

    巨幅絕妙,層累無窮,非晚年減筆可比。

    題詩雲:靈岩對植雅宜山,穹林巨石臨蒼灣。

    若翁遁迹在其麓,有子讀書常閉關。

    松根茯苓拾可煮,林下慈烏去複還。

    寫圖愛此錦步障,白雲紅杏春斓斑。

    山人曰:雲林居士,抗巢、許之蹤,掩荊、關之勝。

    昔北郭不受楚聘,過為高潔;東郭履行雪中,流于滑稽。

    溯居士之風流,殆有過之。

    平生惜墨如金,不輕為人作,且從不作人物,僅為顧仲英寫一小像,誠異數也。

    其畫在當時,已欽為至寶,今時益不可得。

    右三幀,皆餘所及見,故備識之。

    寫煙景之蕭森,叙良朋之聚散,遙情逸韻,直令盧鴻一、張志和輩不得專美于前。

     王叔明蒙,洪武初為泰安知州。

    泰安廳事後有樓三間,叔明日夕登眺其上,因張絹素于壁,畫泰山之勝。

    每興至,辄一舉筆,凡三年而畫成,傅色都了。

    時陳惟允為濟南經曆,與叔明皆妙于畫,且相契厚。

    一日胥會,值大雪,山景愈妙。

    叔明謂惟允曰:改此圖為雪景可乎惟允曰:如傅色何叔明日:我姑試之。

    以筆塗粉,色殊不活。

    惟允沉思良久,日:我得之矣。

    為小弓夾粉筆張滿彈之,粉落絹上,俨然飛舞之勢,皆相顧以為神奇。

    叔明題其上曰:岱宗密雪圖。

    自誇以為無一俗筆。

    後惟允固欲得之,叔明因綴以贈。

    惟允嘗謂人曰:予昔親登泰山者屢矣,是以知此圖之妙。

    諸君未嘗盡登,不能盡知妙處也。

    山人曰:黃鶴山人,原出李昇,品在子久、子昂之間。

    落筆精微,林深石潤。

    觀其三年而成一圖,又何減左太沖十年而成三都賦也。

    彈粉之法,事出新奇,學者當師其意,神而明之,毋徒規規焉刻舟以求劍也。

     高尚書彥敬,畫宗董、巨,中歲專師二米,損益别自成家,評者至有真逸品之目。

    嘗為李公略作夜山圖,覽之者真覺重山岑寂,萬籁無聲,龍漏将殘,兔魄欲沉時也。

    司時詠之者三十馀人,并稱國士,允為藝林神逸。

    山人日:昔賢之畫山容者,為陰晴,為雨雪,為雲霧,類皆各極其妙’而畫山于夜者無聞焉。

    房山尚書,精意深造,别拓幽徑,每一層玩,使人之意也消。

     精敏門胸有萬卷,筆無點塵,品斯卓矣。

    其次莫若精且敏,為無忝于斯藝也。

    鄰諸匠作者,不可為精,迹不逮意者,不可為敏。

    韓幹寫真,先于周防,優劣判自形神。

    鹹按:圖畫見聞志:郭汾陽婿趙縱侍郎,嘗令韓幹寫真,衆稱其善。

    後又請長史周防寫之。

    二人具有能名,令公嘗置二真于座側,未能定其優劣。

    趙夫人歸省,令公問雲;此畫何人對日:趙郎也。

    又雲:何者最似對曰;兩畫皆似,後兇尤佳。

    問何以,雲:前畫者空得趙郎狀貌,後畫者兼移其神氣,得其性情笑言之姿。

    是日遂定二畫優劣,令送錦彩數百段與之。

    楞仂口銳意,已及道玄’生死分于心手。

    鹹按;曆代名畫記:長安盧棱伽,亦作楞伽,畫迹似吳,頗能細畫,咫尺間山水寥廓,象物精備。

    吳嘗于京師畫總持三門,大獲泉貨。

    棱伽乃竊畫莊嚴三門,銳意開張。

    頗臻其妙。

    吳生見之,歎日:此子筆力常時不及我,今乃類我,是子也,精爽盡于此矣。

    居一月果卒。

    又段成式雜俎亦載此事,雲棱伽常學吳勢,吳授以手訣,及畫莊嚴三門,方半。

    吳大賞之,謂人日:棱伽不得心訣,用思太苦,其能久乎畫畢而卒願吾學者勉其已能,勤其未至而已。

     華陰楊德祖修,謙恭才博。

    建安中舉孝廉。

    嘗與魏太祖畫扇,誤點成蠅。

     吳興曹弗一作不或作再,非。

    興,善畫。

    又見靈異。

    吳主孫權使畫屏風,誤落筆點素,因就以作蠅。

    既進,吳主以為生蠅,舉手彈之。

    原注]王右丞詩:屏風誤點惑孫郎。

    琅琊王子敬’獻之。

    羲之子。

    工草隸,善丹青。

    桓溫嘗使書扇,筆誤落,因畫作烏駁檸牛甚妙。

    山人曰:丹青之托,随色比象,曲盡其情。

    所當六法備精,模範純熟,熟極巧生,乃能幹變萬化,思若湧泉,得諸心而應諸手,即失諸手而亦得諸心。

    否則矜慎自持。

    不失尺寸,亦未足以超越等倫,安在墨污去聲之迹,皆成異彩。

     唐明皇忽思蜀道嘉陵山水,令吳道子又見靈異。

    馳驿往寫。

    及回日,帝問其狀,奏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

    宣令于大同殿圖之。

    嘉陵江三百馀裡山水,一日而畢。

    時李思訓又見靈異。

    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為圖,累月方畢。

    有敕雲: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迹,皆極其妙。

     山人曰:後人以吳、李大同殿迹有遲速。

    非以程工拙之說,此就相傳故事言之耳。

    實則吳生簪筆往返,是以胸有成竹,揮灑而成。

    思訓以金碧輝映為一家法,其所謂速者非速,遲亦非遲,各擅勝場,神采别出。

    思訓為明皇作摘瓜圖,道子有朱雲折檻圖,足為法戒,均非凡俗所能用心也。

    若夫地處平原,阙江山之助;迹參戎馬,少簪裾之儀,前人所不足于展、董諸家者,于二公無愧矣。

    鹹按:展子虔,曆北齊、周、隋為朝散大夫、帳内都督。

    董伯仁,汝南人,鄉裡号為智海,官至光祿大夫、殿中将軍。

    時展與董同召入隋,一自河北,一自河南,初則見輕,後乃頗采其意。

     東京吳道子,未弱冠,窮丹青之妙。

    明皇召入供奉。

    開元中,駕幸東洛,與将軍裴曼、長史張旭相遇,各陳其能。

    裴以金帛緻道子,乞為所親施繪事于東都天宮寺。

    道子封還金帛,謂曼曰:聞将軍舊矣,為舞劍一曲,足以當惠,觀其壯氣,可助揮毫。

    曼因墨績為道子舞劍。

    舞畢,道子奮筆,俄頃而成,有若神助。

    張長史亦書一壁。

    都下雲:一日之中,獲睹三絕。

    楊庭光與道子同時,思有以齊其名者,潛寫吳生貌于衆人中。

    引吳觀之,一見便驚,因斯歎服。

    山人曰:見賢思齊,學者事也,非獨為名。

    道子師于僧繇,僧繇追蹤顧、陸,鹹按:顧長康,見本集畫篇。

    心目相授,各有師承。

    張與翟,乃吳弟子。

    庭光與道子同時,欲藉以增聲價而已。

    世傳庭光亦吳弟子,失之。

    如楊惠之者,與道子同師,号為畫友,而名出道子下,遂都焚棄筆硯,毅然發忿,厥後竟與道子争衡。

    乃知人苦不學,學則無有不至。

    唐京兆韋偃寫松,千枝萬葉,非經歲不成,鱗文一一如真。

    畫史。

    吳郡張文通,松樹特出古今,能以手握雙管,一時齊下,一為生枝,一為枯枝,氣傲煙霞,勢淩風雨,随意縱橫,應手間出。

    生枝則潤含春澤,枯枝則慘同秋色。

    其山水之狀,則高低秀麗,咫尺重深,石尖欲落,泉噴如吼。

    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遠也若極天之盡。

    名畫錄。

    山人曰:韋侯體物為工,經歲而成,正精詣獨到處。

    張司馬嘗撰繪境一篇,大含細入,非粗工所能領略。

    當年符載為之序曰:尚書郎張公,抱不世絕俦之妙,居長安。

    卿相大臣,既迫精誠,乃持權衡尺度之迹,輸在貴室,他人不得睹也。

    谪官武陵司馬,士君子往往獲其寶焉。

    觀是言也,是猶以人之才力氣勢掩奪性情者。

     成都李昇,小字錦奴。

    不從師授,初得張員外文通山水一軸,玩之數日,棄去,日:未盡妙也。

    遂出意寫之,能盡山水之妙。

    山人曰。

    昇,前蜀人也,不仕于朝,而有小李将軍之号。

    蓋唐明皇時李将軍思訓有子,人名之曰小李将軍,今以是移之昇也。

    賦彩清麗,譜宣和者謂得思訓筆法而過之,未免過誇。

    又雲幽閑之緻近右丞,當亦有間焉。

    然銳意精進,突出無前,較蜀中高道興、房從真輩為無藉而興者矣。

    時滕昌祐亦工畫無師,名花異卉,竹石杞菊,均以資其寫生之趣,亦人傑哉。

     蜀張南本與孫位并學畫水。

    南本以為同能不如獨勝,去而畫火,獨得其妙。

    嘗畫辟支佛于火中,結跏趺坐,煙飛電掣,烈烈有焚林燎原之勢,而佛以定慧力安然不動。

    李席為之偈曰:大士坐禅,心若水月。

    火周其身,熾焰炎烈。

    靜觀無始,火本不熱。

    與火相忘,何生何滅。

    山人曰:張長史學吳畫不成,變而為草。

    顔魯公學張草不成’變而為正。

    自出手眼,與寄人籬下相去奚啻倍蓰!學者朝而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複,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所謂明而動、晦而休者,無日以怠,即此些小伎倆。

    作用自存,同聲相應,西有銅峰,東有洛鐘,庚岸月升,甲岸早白,有不期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