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清詞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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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樂》、《傾杯》等闋,鋪敘過平凡,則周濟所譏“隻是偏才無大起落”者也。

    先作慢詞,實不及引、近詞之有成績,特擴張詞體,以開北宋諸家競作長詞之先聲,功不可沒耳。

     先以“三影”著名,自稱其平生得意詞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嬾起,簾壓捲花影”、“柳徑無人,墜飛絮無影”一詞耳,茲録全闋如下: 水調數聲持酒聽。

    午醉醒來愁未醒。

    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

    傷流景。

    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

    雲散月來花弄影。

    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

    人初靜。

    明日落紅應滿徑。

    (《天仙子》) 其他小詞之饒情思者,如《菩薩蠻》: 牡丹含露真珠顆。

    美人折向簾前過。

    含笑問檀郎。

    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

    剛道花枝好。

    花若勝如奴。

    花還解語無。

     《醉桃源》: 落花浮水樹臨池。

    年前心眼期。

    見來無事去還思。

    而今花又飛。

      淺螺黛,淡臙脂。

    開花取次宜。

    隔簾燈影閉門時。

    此情風月知。

     並淡而有緻,淺而有味,至如《一叢花》、《千秋歲》、《青門引》諸作,自是集中上乘,並見各家選本,茲亦未暇詳及矣。

     柳永字耆卿,初名三變,崇安人。

    景祐二年進士,爲屯田員外郎。

    (《詞林紀事》卷四)永喜作小詞,然薄於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仁宗)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

    ”上曰:“且去填詞。

    ”由是不得志。

    日與獧子縱遊娼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自稱雲“奉聖旨填詞柳三變”。

    柳之樂章,人多稱之,然大概非羇旅窮愁之詞,則閨門淫媟之語。

    (《藝苑雌黃》)綜柳一生,蓋無日不沈溺於聲妓,而其歌詞之創作,不覺於“淺斟低唱”中益宏其造詣。

    其流傳之廣,葉夢得所記“嘗見一西夏歸朝官雲‘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石林詩話》)固以其言多近俗,亦足見其詞悉依當世流行新曲之聲而爲之,非如普通文人,但采習見之調,苟以娛賓遣興,取快一時,而不注意於聲曲之發展者之所爲也。

     永有《樂章集》九卷(《彊邨叢書》作三卷)。

    陳振孫稱:“其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盡,尤工於羈旅行役。

    ”(《直齋書録解題》)各家論柳詞者,類多贊其長於鋪敘,而詆其偶出俗濫,毀譽紛紜,多不中肯。

    近人馮煦謂:“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奡處能平,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

    ”(《宋六十家詞選·例言》)其言近是。

    《樂章集》幾全爲長調,而尤富新聲。

    同一調名,而字句參差殊甚,此必由於作曲調者,始得新腔,即命製詞。

    迨後發見曲調中之缺點,從而變更節拍,改移宮調,永亦復爲另製新詞,以求吻合完善之新曲。

    此雖出於假定,而柳詞創調之多,必與當世樂工,隨時討論,一調而有數體,歌詞必隨曲調爲轉移,否則字句出入,不應大相懸遠。

    以宋代歌詞皆一字一音,非如唐人之以五七言詩入樂,雜有和聲也。

    此一問題,乃研究《樂章集》者最難解決之問題,而柳詞之特點,亦正在此,未宜忽略。

    後人論柳詞,恒不注意於音樂關係,徒齗齗於雅俗之辨,與字句之間,以惡濫責耆卿,耆卿不任受也。

     今樂譜久亡,吾人既無法證明柳詞在音樂上之貢獻,茲編所論乃又不得不從文字方面求之。

    吾意柳詞高處不在善於鋪敘,而在鋪敘中有開闔變化,排宕縱橫之緻。

    歌詞有聲律上之束縛,而永以此體寫景述事,無不運用自如,詞體恢張,非永之日與樂工接近,深知聲詞配合之理,誰能開此廣大法門?蘇軾雖極詆耆卿,然非耆卿肆爲長調,開風氣之先,即有縱橫豪邁之氣,亦將苦英雄無用武之地,又安望其能淩駕一切乎?有形式上之擴展,乃可進而謀內容上之革新,柳詞無上權威,又在此而不在彼矣。

     綜覽柳詞全部作品,約可分爲二類:一爲教坊樂工而作,迎合娼妓心理,所謂“淫冶謳歌”、“骫骳從俗”者也。

    一爲自抒情懷之作,大抵失意無俚,不免追念舊歡,發爲哀感纏綿之詞,所謂“尤工於羈旅行役”者也。

    永一生度其浪漫生活,《方輿紀勝》稱“流落不偶,卒于襄陽,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門外,每春月上冢,謂之‘弔柳七’。

    ”永之性情境況可以“胡蝶一生花裏”、“做鬼也風流”二語盡之,其自爲《鶴沖天》詞,最足表見其志趣。

    其詞雲: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遊狂蕩。

    何須論得喪。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恣狂蹤跡,浪漫心情,觀上詞已暴露無遺,“偎紅倚翠”,才華飆發,屬於前一類之詞,如《鬥百花》: 滿搦宮腰纎細。

    年紀方當笄歲。

    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

    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

    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

    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

    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晝夜樂》: 秀香家住桃花徑。

    算神仙、纔堪並。

    層波細翦明眸,膩玉圓搓素頸。

    愛把歌喉當筵逞。

    遏天邊,亂雲愁凝。

    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

      洞房飲散簾幃靜。

    擁香衾、歡心稱。

    金罏麝裊青煙,鳳帳燭搖紅影。

    無限狂心乘酒興。

    這歡娛、漸入嘉景。

    猶自怨鄰雞,道秋宵不永。

     大膽描寫,備極溫柔狎暱之狀,此前人所詆爲“滛言媟語”,有妨風化者也,至其《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暖酥消,膩雲亸。

    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

    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

      早知恁麼。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隻與蠻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

    針綫閑拈伴伊坐。

    和我。

    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描寫良家少婦傷離念遠之情,何等纏綿細膩,“針綫閑拈”句真足搖蕩心魂。

    雖爲晏殊所譏,正足見此詞魔力之大,傳誦之廣矣。

    其寫豔情而體製極開拓,筆力極橫放者,莫如《洞仙歌》: 佳景留心慣。

    況年少年彼此,風情非淺。

    有笙歌巷陌,綺羅庭院。

    傾城巧笑如花面。

    恣雅態、明眸回美盼。

    同心綰。

    算國豔仙材,翻恨相逢晚。

      繾綣。

    洞房悄悄,綉被重重,夜永歡餘,共有海約山盟,記得翠雲偷翦。

    和鳴彩鳳于飛燕。

    閒柳徑花陰攜手遍。

    情眷戀。

    向其間、密約輕憐事何限。

    忍聚散。

    況已結深深願。

    願人間天上,暮雲朝雨長相見。

     後半一氣貫注,北宋諸家除東坡、美成外,能有此魄力否?關於後一類之詞,如《雨霖鈴》、《八聲甘州》諸曲,所謂“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闆歌之”者,世多知其佳處,其他羈旅行役之作,如朱選《宋詞三百首》所録《曲玉管》、《采蓮令》、《浪淘沙慢》、《戚氏》、《夜半樂》、《迷神引》、《竹馬子》諸闋,皆於舖敘中有縱橫排奡之氣,直接開周邦彥之途徑,間接影響於蘇東坡,其魄力之宏偉,一時殆無與匹敵。

    茲不暇備録,録《夜半樂》一闋如下: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

    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

    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

    片帆高舉。

    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

    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

    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遊女。

    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

    嘆後約丁寧竟何據。

    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

    凝淚眼、杳杳神京路。

    斷鴻聲遠長天暮。

     前二段寫客途景物,如入畫圖,後由漁人轉到遊女,由遊女轉到思家之切,層層剝進,而風度翩然,“到此因念”以下淋漓頓挫,直是杜甫歌行手段,吾謂北宋詞學之光大,得柳永而題勢擴張,窮用筆之能事,得蘇軾而胸懷曠爽,變境界爲空靈,各擅勝場,以開宗派後有作者鹹莫能出其範圍矣。

     蘇軾(存目)[1] 注解: [1] 編者案:本章即《東坡樂府綜論》一文,已收入《全集》第三卷《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