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清詞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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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家爲難,而其所以緻此之由,則以歐本逢場作戲,不似二晏之專門爲此,歌姬傳唱,自易混淆,亦不足深辯也。

     歐陽修字永叔(1007—1072),廬陵人。

    四歲而孤,幼敏悟過人。

    讀書輙成誦,嘗得唐韓愈遺稿於廢書簏中,讀而心慕焉,苦志探蹟,至忘寢食,必欲並轡結馳而追與之並。

    神宗朝屢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緻仕。

    (《宋史》卷三百十九)中年自號六一居士(《樂府紀聞》),有《六一詞》一卷。

    陳振孫雲:“其間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者,亦有鄙褻之語一二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爲也。

    ”(《直齋書録解題》卷二十一) 歐詞風格本近《陽春》,而王世貞謂:“永叔極不能作麗語。

    ”(《藝苑巵言》)世所傳誦之《蝶戀花》“庭院深深”、“誰道閑情”、“幾日行雲”諸闋,并見馮氏《陽春集》中,惟《詞苑叢談》稱“李易安酷愛其語,遂用作‘庭院深深’數闋。

    ”是“庭院深深”一闋可信其爲歐作,而非出於馮也,茲爲迻録如下: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玉勒雕鞍遊冶處。

    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鞦韆去。

     此詞層累而下,極寫貴家少女懷春之情。

    歐爲人本自風流,《堯山堂外紀》稱:“永叔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錢文僖爲西京留守,梅聖俞、尹師魯同在幕下。

    一日宴於後園,客集而歐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錢責妓雲:‘末至何也?’妓雲:‘中暑往涼堂睡覺,失金釵,猶未見。

    ’錢曰:‘若得歐推官一詞,當爲償汝。

    ’歐即席雲:‘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小樓西角斷虹明。

    闌幹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釣垂下簾旌。

    涼波不動簟紋平。

    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

    ’(《臨江仙》)坐皆擊節,命妓滿斟送歐,而令公庫償釵。

    ”歐之浪漫風情,於茲可見。

    此詞用層深寫法,亦與“庭院深深”同一機杼。

    由此觀之,則歐氏詞集中之有猥褻作品,少年嬉弄,殆亦不足緻疑,假道學之面具於詞人本無所輕重也。

    今所傳歐陽詞集,除毛本已多刪削外,有雙照樓影宋刊《醉翁琴趣外篇》六卷。

    所謂鄙褻之語,悉在其中。

    無論小人嫁名於歐,或歐自作,要可證明此類之作品,必爲當時妓女愛唱之曲無疑。

    歐與歌妓非全無幹涉者,安知不順從其意,故作鄙褻語,爲廣招來一如柳永之所爲乎?此類作品如《醉蓬萊》: 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裊娜。

    紅藥闌邊,惱不教伊過。

    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

    強整羅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鬟,被娘猜破。

    我且歸家,你而今休呵。

    更爲娘行,有些針線,悄未曾收囉。

    卻待更闌,庭花影下,重來則箇。

    (《醉翁琴趣外篇》卷一) 溫柔狎暱,太似柳永一派,亦吾人所難決定果爲誰作者也。

    歐喜爲應歌之詞,集中乃不少例證,如《采桑子》十一闋之詠西湖,《漁家傲》十二闋之詠十二月節候,並所謂“敢陳薄伎,聊佐清歡”者也。

    尤侗謂“六一婉麗,實妙於蘇”者也,蓋指此類留連光景之作而言。

    茲録《采桑子》三闋如下: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

    芳草長堤。

    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

    微動漣漪。

    驚起沙禽掠岸飛。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絃。

    玉盞催傳。

    穩泛平波任醉眠。

      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

    俯仰留連。

    疑是湖中别有天。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

    十頃波平。

    野岸無人舟自橫。

      西南月上浮雲散,軒檻涼生。

    蓮芰香清。

    水面風來酒面醒。

     其詠西湖之作,尚有《浣溪沙》多闋,亦極旖旎風流,并録一闋如下: 湖上朱橋響畫輪。

    溶溶春水浸春雲。

    碧琉璃滑淨無塵。

      當路遊絲縈醉客,隔花啼鳥喚行人。

    日斜歸去奈何春。

     羅大經稱:“歐陽雖遊戲作小詞,亦無媿唐人《花間集》。

    ”此詞足當之矣。

     歐詞亦有豪放開東坡風氣者,大抵晚年涵養既深,胸次開拓不復以婉麗爲工,如平山堂作《朝中措》雲: 平山闌檻倚晴空。

    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風骨高騫,與集中其他諸作,絕不相類。

    又如詠荔枝《浪淘沙》: 五嶺麥秋殘。

    荔子初丹。

    絳紗囊裹水晶丸。

    可惜天教生處遠,不近長安。

      往事憶開元。

    妃子偏憐。

    一從魂散馬嵬關。

    隻有紅塵無驛使,滿眼驪山。

     感慨悲涼,頗與鹿虔扆之“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臨江仙》),風格相近。

    又如《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説。

    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関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

    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别。

     王國維稱此詞“於豪放之中,有沈著之緻,所以尤高。

    ”(《人間詞話》)凡此三闋,皆六一詞中之别具風者也。

     予意研究六一詞,不妨假定分作三個時期,初期年少風流,多應歌之作,自亦難免鄙褻之語。

    中間留連光景,轉以婉麗爲工,風格乃與《花間》、《陽春》相近。

    晚歲則皮毛落盡,浩氣往來,詞境益高,而傳作獨步。

    歐本以詩文鳴也,清樽舞席,餘事填詞,故不可以一體拘,亦不必與其他詞人,等量齊觀也。

     張先 柳永 小詞作家極於歐、晏,一種新興文體,發展至最高程度,後有作者,不復能超越其範圍,勢不得不别闢道途,一新耳目。

    益以因緣湊合,應運生新,舉凡一切文體嬗變之由,莫不如此。

    當歐、晏小詞盛行之際,張、柳慢詞,同時競作,歐、晏位高望重,對於當世流行新曲,似有所顧忌,而不敢放膽爲作歌詞。

    集中雖偶有較長之調留傳,要非經心結撰,詞體擴展,不得不歸功於張、柳二家。

    而柳之創作精神,尤爲偉大,究其闋捩,乃與“聲伎”二字,大有牽連,下當分别論之。

     談鑰《吳興志》:張先,字子野,烏程人,天聖八年進士。

    詩格清麗,尤長於樂府,晚歲優遊鄉裡,常泛扁舟垂釣爲樂,至今號“張公釣魚灣”。

    仕至都官郎,卒年八十九。

    《石林詩話》稱先“居錢唐,蘇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強,家猶畜聲妓,子瞻嘗贈以詩雲:‘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

    ’蓋全用張氏故事戲之。

    先和雲:‘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爲春忙。

    ’極爲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爲恨雲。

    ”據石林此段紀述,言外之意,似對先作曲詞爲迎合俚俗心理,大足以貶損詩人身分,然於此足見歐晏之與張、柳,一則專工小令,一則注意慢詞,實由地位不同。

    張、柳暱情聲伎,固不畏他人以此相抨擊也。

    《後山詩話》稱:“張子野老於杭,多爲官伎作詞。

    ”此與葉夢得所記“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辭,始行於世”(《石林詩話》),同出一轍。

    晁無咎雲:“子野與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

    ”(《詞林紀事》卷四)蘇軾跋子野詞亦言:“世俗但稱其歌詞,所謂未見好德如好色者。

    ”軾素輕永,乃并張詞而亦譏之,張作詞之動機,與其體製之擴展,莫不與柳同,特較柳爲少滛褻語耳。

     張詞曰《安陸集》,今不傳。

    世行《張子野詞》二卷、《補遺》二卷(有《知不足齋叢書》本、《彊邨叢書》本),依宮調編次(《補遺》未依宮調),與柳永《樂章集》同,可知此二家詞,必爲當時盛行之歌本。

    張所傳長詞,雖不及柳之多,而集中如《泛青苕》之類必爲當時所製新曲,其他諸作亦多言男女之情,故當爲應歌之詞,與柳同其旨趣。

    其長調如《滿江紅》: 飄盡寒梅,笑粉蝶、遊蜂未覺。

    漸迤邐、水明山秀,暖生簾幕。

    過雨小桃紅未透,舞煙新柳青猶弱。

    記畫橋、深處水邊亭,曾偷約。

      多少恨,今猶昨。

    愁和悶,都忘卻。

    拚從前爛醉,被花迷著。

    晴鴿試鈴風力軟,雛鶯弄舌春寒薄。

    但隻愁、錦繡鬧妝時,東風惡。

    (《補遺》卷二) 與柳永《黃鶯兒》,風格相近,餘如《喜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