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話之中蘊含人生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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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已故名票張伯駒,不但在金融界蜚著聲華,就是對金石字畫古玩賞鑒力也是極高的。他處世為人幹練敏實而又能面面俱到,所以他的人緣,在故都各界可算首屈一指的。他常說:“在社會上讨生活有四個主要條件。一筆好字,兩口二黃,三斤黃酒,四圈麻将,四者兼備,攸往鹹宜。不能四者兼備,最低限度也要占個兩項,才能混口飯吃。”雖然是幾句普通的話,但是細一咀嚼,确也不無道理。

    先祖妣常常跟我們晚輩說:“喝酒交情越喝越厚,耍錢交情越耍越薄。”所以舍下對于年輕人,除了舊曆年半個月可以玩玩牌、擲擲骰子外,平日禁賭是非常嚴格的。對于喝酒,隻要不喝“例酒”、“不酗酒”,交往酬酢淺酌幾杯,是不加禁止的。筆者力绌腕臞,天生沒有筆姿,賭錢既非素習,且非所愛,所幸嗓筒還五音俱全,高低随心。四項原則,勉得其半,照伯駒所訂标準,算是對付過關。

    家中長輩雖然不禁止我喝應酬酒,可也不準喝到神志模糊的程度。所以每次有酬酢回到家裡,必定先要到祖母房裡報告今天酒席如何,同席何人,喝了多少酒,然後到母親卧室又重新禀報一遍。有時多喝幾杯,練成了回到自己卧房才玉山頹倒的本事。因為從未在人前出醜,所以朋友都說我有不醉之量,其實醉不醉隻有天曉得了。

    先師錢夢芩,是清末同文館八大酒仙之一,平素常跟我們說:“酒有别腸,酒量不佳,禀賦使然,不算醜事,酒品不佳,那才丢人呢!向人敬酒,必須先把自己杯中酒斟滿,一幹而盡,酒的深淺,不戴‘帽子’(斟酒不滿),不穿‘高跟鞋’(不剩酒底)。至于對方幹不幹杯,不要太計較,或許人家真的量淺,也許人家不願意跟你幹杯。如果過分勉強人家幹杯,豈不自讨沒趣。”這種風度宏邈的酒德,使我畢生服膺不忘。

    劃拳最能看出人的品德來,機智、坦率也都可以從出拳上看出來。有一種争強好勝的人,跟人劃拳,隻能勝不能敗,如果敗了,就累戰不休。

    我有一位好友,平日夠得上溫良恭儉讓。可是劃起拳來,就一改常态,好勝之心油然而生。朋友知道他的毛病,跟他劃拳總是一勝兩負,立刻過關。有一次大家在埔裡酒廠請一位日本清酒專家品嘗我們的陳年花雕。從藏窖拿出來的原封壇裝酒,既沒晃動過,又沒經過日光照射,自然要比市售一般瓶裝酒醇和湛厚得多。兩雄相遇,互不服輸,旨酒當前,兩人拳戰足足赓續了三小時以上。直到兩人伸出的手指都不聽使喚,才被朋友勸走。這一餐酒雖不算喝得頂多,可是劃拳時間,堪稱最長的一次了。

    去年假酒最猖獗的時候,社會上有心人士倡導不幹杯運動。讓大家不酗酒,當然是一項有意義的活動,不過喝酒成瘾的人,讓他飲不幹杯,那簡直是勢所難能。所以我主張喝酒不必管他幹不幹杯,基本原則是适可而止、不及于亂。

    早先大陸在應酬場合,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整桌酒席先上四個熱炒,至于什錦大拼盤是後來才興的。到現在講究飲食衛生的人請客,還是不用冷盤而用熱炒。不管是中、晚請客,客人到齊,大家差不多肚子都是空空如也,四個熱炒一上,賓主都可以墊墊底兒,等上頭菜,主人才舉杯開始敬酒。不像現在桌上有碟花生米,客人如同三月不知酒味,迫不及待,就拇戰不休啦。

    早年家裡受過訓練的仆役,或是飯莊飯館的堂倌,一看賓主已然盡歡,再要鬧下去,必定有人扶得醉人歸,大煞風景場面出現,于是趕快上甜菜或甜湯。客人一看,知道主人雖非下逐客令,可是無形表示盡此杯中酒了。現在可好,客人上桌,一看有一盤油吞果肉,或是蒜泥浸帶絲,座中再有一兩位劉伶之癖的朋友,管他什麼醍醽醨醑,旁若無人般七巧八馬,喧笑鬧哄起來,主人攔既不能,勸又不聽,這種尴尬場面,筆者遇見過多次,好在未殃及池魚,總算萬幸。不過有一次在健樂園參加餐會,座中有位曾任作戰司令的朋友,一入座不論識與不識的朋友就愣跟人猜拳賭酒。此公指法本欠高明,量又不算太雅,菜未三巡已經出語無狀,舌短頸粗。有些人打算暗暗離席,免得跟他糾纏不清,誰知他當門一坐,隻許進不許出。大家正在彷徨無計,幸虧國術名家鄭曼青亦同筵席,跟那位司令大人半真半假表演推手,逼得他頻頻後退,讓出門堂,客人才陸續走出。嗣後遇到朋友請客,有那位司令在座,大家都敬謝不敏。這是我畢生所見酒品最壞的朋友了。

    現在應酬場合,喜歡拿洋酒招待客人,以示闊綽。喝威士忌應當是摻點蘇打水喝,最低限度也要加幾方冰塊,可是台北偏偏買不到蘇打水。有些大飯店竟然既不備冰塊,又沒蘇打水可摻,若對喝烈性酒沒有幾年道行的人,可就慘啦!有一位英裔羅得西亞朋友格蘭跟我說:“我遇到這種場合,總是喝得酩酊大醉,非常頭痛。後來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就是向主人表示,最愛喝台灣的花雕酒,這樣就可以免掉純威士忌幹杯的恐懼了。”

    前天在一家超級市場,看見貨架子上已經有小瓶蘇打水出售,真是飲者之福。希望以後喜歡用威士忌請客的朋友,附帶準備些蘇打水,免得讓參加宴會而又不善于純威士忌幹杯的朋友們發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