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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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得先生之益的,卻不在其考證,而在其論事之深刻。

    我後來讀史,頗能将當世之事,與曆史上之事實互勘,而不為表面的記載所囿,其根基實植于此時。

    至于後來,則讀章太炎、嚴幾道兩先生的譯著,受其啟發亦非淺。

    當世之所以稱嚴先生者為譯述,稱章先生為經學,為小學,為文學,以吾觀之,均不若其議論能力求覈實之可貴。

     蘇常一帶讀書人家,本有一教子弟讀書之法,系于其初能讀書時,使其閱《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過,使其知天下(當時之所謂天下)共有學問若幹種?每種的源流派别如何?重要的書,共有幾部?實不啻于讀書之前,使其汎濫一部學術史,于治學頗有裨益。

    此項功夫,我在十六七歲時亦做過,經、史、子三部都讀完,惟集部僅讀一半。

    我的學問,所以不至十分固陋,于此亦頗有關系。

    (此項功夫,現在的學生,亦仍可做,随意浏覽,一暑假中可畢。

    ) 十七歲這一年,又始識同邑丁桂徵先生(同紹)。

    先生之妻,為予母之從姊。

    先生為經學名家,于小學尤精熟,問以一字,随手檢出《說文》和《說文》以後的字書,比我們查字典還要快。

    是時吾鄉有一龍城書院,分課古經,輿地,天算,詞章。

    我有一天,做了一篇經學上的考據文字,拿去請教先生,先生指出我對于經學許多外行之處,因為我略講經學門徑,每勸我讀《說文》及《注》《疏》。

    我聽了先生的話,乃把《段注說文》閱讀一過,又把《十三經注疏》亦閱讀一過,後來治古史略知運用材料之法,植基于此。

     二 我學習曆史的經過 我少時所得于父母師友的,略如上述。

    然隻在技術方面;至于學問宗旨,則反以受莫不相識的康南海先生的影響為最深,而梁任公先生次之。

    這大約是性情相近之故罷!我的感情是強烈的,而我的見解,亦尚通達,所以于兩先生的議論,最為投契。

    我的希望,是世界大同,而我亦确信世界大同之可緻,這種見解,實植根于髫年讀康先生的著作時,至今未變。

    至于論事,則極服膺梁先生,而康先生的上書記,(康先生上書,共有七次。

    第一至第四書,合刻一本,第五、第七各刻一本,惟第六書未曾刊行。

    )我亦受其影響甚深。

    當時的風氣,是沒有現在分門别類的科學的,一切政治上社會上的問題,讀書的人,都該曉得一個大概,這即是當時的所謂“經濟之學”。

    我的性質,亦是喜歡走這一路的,時時翻閱《經世文編》一類的書,苦于掌故源流不甚明白。

    十八歲,我的姨丈管淩雲先生(諱元善),即達如君之父,和湯蟄仙先生同事,得其書《三通考輯要》,勸我閱讀。

    我讀過一兩卷,大喜,因又求得《通考》原本,和《輯要》對讀,以《輯要》為未足,乃舍《輯要》而讀原本。

    後來又把《通典》和《通考》對讀,并讀過通志的二十略。

    此于我的史學,亦極有關系。

    人家都說我治史喜歡講考據,其實我是喜歡講政治和社會各問題的,不過現在各種社會科學,都極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亂談,所以隻好講講考據罷了。

     年二十一歲,同邑屠敬山先生(寄)在讀書閱報社講元史,我亦曾往聽,先生為元史專家,考據極精細,我後來頗好談民族問題,導源于此。

     我讀正史,始于十五歲時,初取《史記》照舊方評點,用五色筆照錄一次,後又向丁桂徵先生借得前後《漢書》評本,照錄一過。

    《三國志》則未得評本,僅自己點讀一過,都是當作文章讀的,于史學無甚裨益。

    我此時并讀《古文辭類纂》和王先謙的《續古文辭類纂》,對于圈點,相契甚深。

    我于古文,雖未緻力,然亦略知門徑,其根基實植于十五歲、十六歲兩年讀此數書時。

    所以我覺得要治古典文學的人,對于前人良好的圈點,是極需頗殷的。

    古文評本頗多,然十之八九,大率俗陋,都是從前做八股文字的眼光,天分平常的人,一入其中,即終身不能自拔。

    如得良好的圈點,用心研究,自可把此等俗見,祛除淨盡,這是枝節,現且不談。

    四史讀過之後,我又讀《晉書》《南史》《北史》《新唐書》《新五代史》,亦如其讀正續《通鑒》及《明紀》然,僅過目一次而已。

    聽屠先生講後,始讀遼、金、元史,并得其餘諸史補讀。

    第一次讀遍,系在二十三歲時,正史是最零碎的,匆匆讀過,并不能有所得,後來用到時,又不能不重讀。

    人家說我正史讀過遍數很多,其實不然,我于四史,《史記》《漢書》《三國志》,讀得最多,都曾讀過四遍。

    《後漢書》《新唐書》《遼史》《金史》《元史》三遍,其餘都隻兩遍而已。

     我治史的好講考據,受《日知錄》《廿二史劄記》兩部書,和梁任公先生在雜志中發表的論文,影響最深。

    章太炎先生的文字,于我亦有相當影響;親炙而受其益的,則為丁桂徵、屠敬山兩先生。

    考據并不甚難,當你相當的看過前人之作,而自己讀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時,隻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齊全時,排比起來,自然可得一個結論。

    但是對于群書的源流和體例,須有常識。

    又什麼事件其中是有問題的,值得考據,需要考據,則是由于你的眼光而決定。

    涉獵的書多了,自然讀一種書時,容易覺得有問題,所以講學問,根基總要相當的廣闊,而考據成績的好壞,并不在于考據的本身。

    最要不得的,是現在學校中普通做論文的方法,随意找一個題目,甚而至于是人家所出的題目。

    自己對于這個題目,本無興趣,自亦不知其意義,材料究在何處,亦茫然不知,于是乎請教先生,而先生亦或是一知半解的,好的還會舉出幾部書名來,壞的則不過以類書或近人的著作塞責而已。

    (以類書為線索,原未始不可,若徑據類書撰述,就是笑話了。

    )不該不備,既無特見,亦無體例,聚集鈔撮,不過做一次高等的鈔胥工作。

    做出來的論文,既不成其為一物,而做過一次,于研究方法,亦毫無所得,小之則浪費筆墨,大之則誤以為所謂學問,所謂著述,就是如此而已,則其贻害之巨,有不忍言者已。

    此亦是枝節,擱過不談。

    (此等弊病,非但中國如此,即外國亦然。

    抗戰前上海《大公報》載有周太玄先生的通信,曾極言之。

    ) 三 社會科學是史學的根基 我學習曆史的經過,大略如此,現在的人,自無從再走這一條路。

    史學是說明社會之所以然的,即說明現在的社會為什麼成為這個樣子。

    對于現在社會的成因,既然明白,據以推測未來,自然可有幾分用處了。

    社會的方面很多,從事于觀察的,便是各種社會科學。

    前人的記載,隻是一大堆材料。

    我們必先知觀察之法,然後對于其事,乃覺有意義,所以各種社會科學,實在是史學的根基,而尤其是社會學。

    因為社會是整個的,所以分為各種社會科學,不過因一人的能力有限,分從各方面觀察,并非其事各不相幹,所以不可不有一個綜合的觀察。

    綜合的觀察,就是社會學了。

    我嘗覺得中學以下的講授曆史,并無多大用處。

    曆史的可貴,并不在于其記得許多事實,而在其能據此事實,以說明社會進化的真相。

    根據于事實,以說明社會進化的真相,非中學生所能;若其結論系由教師授與,則與不授曆史何異?所以我頗主張中學以下的曆史,改授社會學,而以曆史為其注腳,到大學以上,再行講授曆史。

    此意在戰前,曾在《江蘇教育》上發表過,未能引起人們的注意。

    然我總覺得略知社會學的匡廓,該在治史之先。

    至于各種社會科學,雖非整個的,不足以攬其全,亦不可以忽視。

    為什麼呢?大凡一個讀書的人,對于現社會,總是覺得不滿足的,尤其是社會科學家,他必先對于現狀,覺得不滿,然後要求改革;要求改革,然後要想法子;要想法子,然後要研究學問。

    若其對于現狀,本不知其為好為壞,因而沒有改革的思想;又或明知其不好,而隻想在現狀之下,求個苟安,或者撈摸些好處,因而沒有改革的志願,那還講學問做什麼?所以對于現狀的不滿,乃是治學問者尤其是社會科學者真正的動機。

    此等願望,誠然是社會進步的根原;然欲遂行改革,非徒有熱情,便可濟事,必須有适當的手段,而這适當的手段,就是從社會科學裡來的。

    社會的體段太大了,不像一件簡單的物事,顯豁呈露的擺在我們面前,其中深曲隐蔽之處很多,非經現代的科學家,用科學方法,仔細搜羅,我們根本還不知道有這回事,即使覺得有某項問題,亦不會知其症結之所在。

    因而我們想出來的對治的方法,總像斯賓塞在《群學肄言》裡所說的:看見一個銅盤,正面凹了,就想在反面凸出處打擊一下,自以為對症發藥,而不知其結果更壞。

    發行一種貨币,沒有人肯使用,就想用武力壓迫,就是這種見解最淺顯的一個例子。

    其餘類此之事還很多,不勝枚舉,而亦不必枚舉。

    然則沒有科學上的常識,讀了曆史上一大堆事實的記載,又有何意義呢?不又像我從前讀書,隻是讀過一遍,毫無心得了麼?所以治史而又能以社會科學為根柢,至少可以比我少花兩三年功夫,而早得一些門徑。

    這是現在治史學的第一要義,不可目為迂腐而忽之。

     對于社會科學,既有門徑,即可進而讀史,第一步,宜就近人所著之書,揀幾種略讀,除本國史外,世界各國的曆史,亦須有一個相當的認識;因為現代的曆史,真正是世界史了,任何一國的事實,都不能撇開他國而說明。

    既然要以彼國之事,來說明此國之事,則對于彼國既往的情形,亦非知道大概不可。

    況且人類社會的狀态,總是大同小異的:其異,乃由于環境之殊,比如夏葛而冬裘,正因其事實之異,而彌見其原理之同。

    治社會科學者,最怕的是嚴幾道所說的“國拘”,視自己社會的風俗制度為天經地義,以為隻得如此,至少以為如此最好。

    此正是現在治各種學問的人所應當打破的成見,而廣知各國的曆史,則正是所以打破此等成見的,何況各國的曆史,還可以互相比較呢? 四 職業青年的治學環境 專治外國史,現在的中國,似乎還無此環境。

    如欲精治中國史,則單看近人的著述,還嫌不夠,因為近人的著述,還很少能使人完全滿意的,況且讀史原宜多覓原料,不過學問的觀點,随時而異,昔人所欲知的,未必是今人所欲知,今人所欲知的,自亦未必是昔人所欲知。

    因此昔人著述中所提出的,或于我們為無益,而我所欲知的,昔人或又未嘗提及。

    居于今日而言曆史,其嚴格的意義,自當用現代的眼光,供給人以現代的知識,否則雖卷帙浩繁,亦隻可稱為史料而已。

    中國人每喜以史籍豐富自誇,其實以今日之眼光衡之,亦隻可稱為史料豐富。

    史料豐富,自然能給專門的史學家以用武之地,若用來當曆史讀,未免有些不經濟,而且覺得不适合。

    但是現在還隻有此等書,那也叫沒法,我們初讀的時候,就不得不多費些功夫。

    于此,昔人所謂門徑是自己讀出來的;讀書之初,不求精詳,隻求捷速;讀書如略地,非如攻城……仍有相當的價值。

    閱讀之初,仍宜以編年史為首務,就《通鑒》一類的書中,任擇一種,用走馬看花之法,匆匆閱讀一遍。

    此但所以求知各時代的大勢,不必過求精細。

    做這一步功夫時,最好于曆史地理,能夠知道一個大概。

    這一門學問,現在亦尚無适當的書,可取《方輿紀要》,讀其全書的總論和各省各府的總論。

    讀時須取一種曆史地圖翻看。

    這一步功夫既做過,宜取《三通考》,讀其田賦、錢币、戶口、職役、征榷、市籴、土貢、國用、選舉、學校、職官、兵、刑十三門。

    曆史的根柢是社會,單知道攻戰相殺的事是不夠的,即政治制度,亦系表面的設施。

    政令的起原(即何以有此政令),及其結果(即其行與不行,行之為好為壞),其原因總還在于社會,非了解社會情形,對于一切史事,可說都不能真實了解的。

    從前的史籍,對于社會情形的紀述,大覺阙乏。

    雖然我們今日,仍可從各方面去搜剔出來,然而這是專門研究的事。

    在研究之初,不能不略知大概。

    這在舊時的史籍中,惟有叙述典章制度時,透露得最多。

    所以這一步工夫,于治史亦殊切要。

    此兩步工夫都已做過,自己必已有些把握,其餘一切史書,可以随意擇讀了。

    正史材料,太覺零碎,非已有主見的人,讀之實不易得益,所以不必早讀。

    但在既有把握之後讀之,則其中可資取材之處正多。

    正史之所以流傳至今,始終被認為正史者,即由其所包者廣,他書不能替代之故。

    但我們之于史事,總隻能注意若幹門,必不能無所不包。

    讀正史時,若能就我們所願研究的事情,留意采取,其餘則隻當走馬看花,随讀随放過,自不慮其茫無津涯了。

     考據的方法,前文業經略說,此中惟古史最難。

    因為和經子都有關涉,須略知古書門徑,此須别為專篇乃能詳論,非此處所能具陳。

     學問的門徑,所能指出的,不過是第一步。

    過此以往,就各有各的宗旨,各有各的路徑了。

    我是一個專門讀書的人,讀書的工夫,或替比一般人多些,然因未得門徑,繞掉的圈兒,亦屬不少。

    現在講門徑的書多了,又有各種新興的科學為輔助,較諸從前,自可事半功倍。

    況且學問在空間,不在紙上,讀書是要知道宇宙間的現象,就是書上所說的事情;書上所說的事情,也要把他轉化成眼前所見的事情。

    如此,則書本的記載,和閱曆所得,合同而化,才是真正的學問。

    昔人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其中确有至理。

    知此理,則閱曆所及,随處可與所治的學問相發明,正不必兢兢于故紙堆申讨生活了。

    所以職業的青年,治學的環境,未必較專門讀書的青年為壞,此義尤今日所不可不知。

     *** [1].本文選自《蒿廬問學記》。

    收入時有編者按:呂思勉先生一九四一年應上海《中美日報》《堡壘》副刊編者之請,在該刊的《自學講座》内,接連發表了四篇文章,詳細記述早年受教育經過。

    現将全文載後。

    《自述學習曆史之經過》這個标題是編者加的,四個小題是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