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編 薛德林(1770—1843):大橡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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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能不說幾句話,當我一想到我何以要這樣譯這首詩。這是去年的事了,自己好像比現在麻木得差一點,也正在春天,上海的戰事,忽勝忽敗,我很記得,每逢見着晚報上不實的好消息,便興奮一陣兒,次早再看看大報,便又重陷在沮喪裡了。在我自己,我有着中國人所傳統的世界思想,人道主義和非戰的觀念,然而國家受人的欺淩如此厲害,便又本能地對國家抱了熱切的關懷。我精神上沖突,矛盾,有說不出的苦。空無信念的人,倒是幸福者,有了信念而被動搖,而将幻滅的際會,那種惶惑,無措的悲哀,比失去了生命還難忍耐。我不能抓不到什麼東西!已經抓到的東西卻溜了,我要追求!我時時刻刻懸着至高上的思想,我要奮鬥,我要充實自己;我要在破碎之中,把我的信念重再組織,然而,卻又有一種堕落的下等的傾向,在我血管裡潛伏。我竟時時屈服于感官的刺激了,仿佛隻有如此才可以解決了一切,仿佛隻有如此才可以從受着自己鞭策的拘束裡逃遁。激流沖蕩我,像人有力地往下拖着,剛欲掙紮,便馬上被按下了。我自信也完了,我失了一切。我的靈魂被物質的污穢的欲火燃燒,在昏迷的灰燼中,倘若有了萬分之一的清醒,這就更增加挑着筋似的疼痛。偶而在夜裡,看看那深沉的星空,便多少有種可望不可即的企慕,在彼刹那之間,仿佛又恢複了自己,可是那把握竟是微弱到雖有若無的境地了,像閃一樣,消失比出現還迅捷。

    然而無論如何,人在内心更深裡的地方,都有爝火樣的星星之光,人始終可以拯救起來。不過,這需要一種點燃的引信,又需要一種大力,才能把我們自己拯救自己的微光聚成大亮。在這時,我逢到了薛德林(H?lderlin)[1]的歌。

    薛德林使我恢複了我自己。我尤其特别受感動于這首《大橡頌歌》。有人說,薛德林是希臘式的維特,這自然是很巧妙的比方,因為他熱情,所以是維特,又以為他在熱情之中,還要納入一種華貴高尚的形式上的節制,所以說是希臘式。不過,這話也許由于他傾慕希臘的緣故才說起,如果改為維特式的希臘傾慕者,或者更近于真際。他所傾慕的,是不是恰如真的古代希臘呢?這不敢說,他有種熱情的傾慕的東西,他自己就稱之為希臘,這卻是事實,他徹頭徹尾是熱情貫注了的人,他有所追求,便越對于現實不滿,不耐,因而他就越發對于所追求的加以執着。他心目中的希臘,是他的理想,是他在人生的巨浪中堅持着的舵。至于詳細而中肯的介紹,是已經在羨林兄的文中(他著有《現代才被發現了的天才——德意志詩人薛德林》一文)了,我再不說捕風捉影的話了。

    單以這首詩論,他寫出一種自我的尊嚴。不受一般的愚妄的流俗所拘,要高,要強大,要獨立的充分自由,這其中有種剛硬的堅實偉大之感,這是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是蘇醒我,感動我,推扶我豎起脊背來的力。

    當時因為喜歡這詩,便情不自禁的譯了出來。用白話譯了一遍,又用文言譯了一遍。現在羨林兄作《薛德林》論文,慫恿我把詩附上,他說文言的好些,我也就略加修改,湊個熱鬧罷,說不定要大煞風景哩。至于我主張該用中國的哪種文體和詩格,以譯西洋各種相似的篇什,也許這是試驗的一個開端呢。硬來硬撞,也顧不了許多了。

    1923年4月8日記

    出彼花園,近汝之前,

    籲,山之驕子!

    在彼花園,萬物孳蕃,

    何怯寂且野鄙;矯揉複矯揉,

    為彼俗人揶揄。

    而汝,巍巍乎,

    如“提壇”之族,舉世皆馴卑,

    舍汝汝誰屬?汝屬于天,

    彼其育汝;汝屬于地,

    彼其生汝。

    汝輩從不習世故,汝,煥茂,剛果,

    獨越群類兮,自欣欣而向榮;

    拔自固蒂兮,争幹青霄而直上,

    猛如捉食之鷹。巨臂遮四荒,

    沖雲貫天壤,杲杲乎!

    峨峨乎!籲!

    汝躍陽之枝峰。汝輩個個獨立兮,

    乃如衆星之列天上,桎梏萬般消,

    汝乃自各為帝王。

    恨我一時之愚兮,暏茲濁世而不忍舍也,

    乃竟忘投汝,曠禁,

    奄奄其将殆兮,且死鮑肆而同薰。

    籲!惟吾心之果不欲再為俗奴所幽閉兮,

    與汝共處,我實狂欣。

    ***

    [1]薛德林,今譯荷爾德林。——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