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藝術的創造(一):想象與靈感

關燈
的。

    這本書的情節在他的潛意識中醞釀已許久。

    耶路撒冷的情節和他自己的經驗很相似。

    這個類似點就成了點燃一大堆火藥的導火線。

    所謂靈感,就是埋伏着的火藥遇到導火線而突然爆發。

    靈感也要有預備,所以想一部書的布局或是做一個數學難題,費過一番心血之後,就可以把它丢開不去再想,姑且去玩幾天或是改做旁的事,讓所想的東西在潛意識中去醞釀,到了成熟時期,它自會突然湧現。

    大數學家普恩加來(Poincaré)的數學發明大半是在街頭閑逛時于無意中得到的。

    文藝的創作道理也是一樣。

    許多人不知道發明和創造在潛意識中都早已有預備,便以為它們是“湊巧”?“碰機會”?,實在是誤解靈感的性質。

     在潛意識中醞釀成的意象何以特别在某一時才會湧現于意識呢?這個問題也很值得研究。

    概括地說,意識作用弛懈時,潛意識中的意象最易湧現。

    所以藝術家自述經驗,往往以為創作時的心境有如夢境。

    音樂家瓦格納的《萊茵河的黃金》三部曲的開場調,就是在夢境中作成的。

    據他的《自傳》說,三部曲已完全寫成時,開場調仍沒有想出。

    他方乘船過海,晝夜不能安眠,有一天午後,他倦極才得微睡,仿佛覺得自己沉在急流裡面,聽到流水往複澎湃的聲音自成一種樂調。

    醒後他便根據在夢中所聽到的急流的聲音譜成三部曲的開場調。

    每個人大概在夢中都做過很好的文章,或是說過很漂亮的話。

    英國詩人柯爾律治的《忽必烈汗》就是夢境的作品。

    他本來嗜鴉片,有一天醉後坐在椅上睡着。

    臨睡前他在一部遊記裡讀到這一句話:?“忽必烈汗令在此地建一座宮殿,并且修一個堂皇的花園,于是一道圍牆把十裡肥沃的土地都圈在裡面。

    ?”在三刻鐘的熟睡中他夢見根據這個典故做成二三百行詩。

    剛醒時他還記得清楚,于是取紙筆把它趕快寫下。

    寫到數十行時,忽然有客來訪,把他的思路打斷了,客去後則夢中所見已模糊隐約,不能續寫。

    他所寫下來的五十三行為他的全集中三傑作之一。

    在中國文學史中我們也常遇到同樣的事。

    劉後村的《沁園春》詞序說:?“癸卯佛生之翼日,夢中有作。

    既醒,但易數字。

    ?”傳說周美成的《瑞鶴仙》詞也是夢中作的。

    他在“夢中作此詞,既覺而不知所謂”?。

    這兩首詞也都是名作。

     靈感有時來有時不來,于是藝術家想出種種方法來招邀它。

    招邀靈感的方法也很可注意。

    意大利戲劇家阿爾菲耶裡(Alfieri)在聽音樂時想象力最盛,他的作品大半是在聽音樂時想成的。

    李白在飲酒時創作力最大,杜工部有“李白鬥酒詩百篇”之語。

    美國愛倫·坡(AllenPoe)?、英國德·昆西(DeQuincey)都借助于鴉片。

    法國的伏爾泰和巴爾紮克都借助于咖啡。

    莫泊桑借助于以太,據他自己說,?《庇耶和姜恩》一部小說全是受以太的影響寫成的。

    德國詩人席勒在創作時歡喜嗅爛蘋果的氣味,他的寫字台上常擺幾隻爛蘋果。

    他在創作時又常喜把腳浸在冷水裡。

    盧梭有所思索,則露頂讓赤熱的太陽曬頭腦。

    彌爾頓作詩歡喜躺在床上。

    奧地利作曲家莫紮特(Mozart)在制曲之前常作體操。

    尼采要在散步時思想才容易湧現。

    中國的李長吉也有“驢背尋詩”的故事。

    歐陽修在《歸田錄》裡說:?“餘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馬上枕上廁上也。

    蓋惟此尤可以屬思耳。

    ?”這些招緻靈感的方法目的不同,有些是在提起精神,但是大部分是要造成夢境,使潛意識中的意象容易湧現。

    音樂、鴉片、酒、強烈的日光以及騎馬、登廁都有催眠的功效。

     文藝的創造還有一件有趣的事實,就是意象的旁通。

    這也有時起于潛意識的醞釀。

    詩人和藝術家尋求靈感,往往不在自己“本行”的範圍之内而走到别種藝術範圍裡去。

    他在别種藝術範圍之中得到一種意象,讓它在潛意識中醞釀一番,然後再用自己的特别的藝術把它翻譯出來。

    郭若虛在《圖畫見聞錄》裡所記的吳道子一段故事就是最好的例: 唐開元中,将軍裴旻居喪,詣吳道子請于東都天宮寺畫神鬼數壁,以資冥助。

    道子答曰:?“吾畫筆久廢,若将軍有意為吾纏結舞劍一曲,庶因猛勵以通幽冥。

    ?”旻于是脫去缞服,若常時裝束。

    走馬如飛,左旋右轉,揮劍入雲,高數十丈,若電光下射,旻引手執鞘承之,劍透室而入。

    觀者數千人,無不驚栗。

    道子于是援毫圖筆,飒然風起,為天下之壯觀。

    道子平生繪事,得意無出于此。

     這就是把從劍術所得來的意象翻譯于圖畫。

    我們也可以說吳道子從劍術中得到靈感。

    劍術的意象和圖畫在表面上本不相謀,但是實在默相會通。

    畫家可以從劍的飛舞中得到一種特殊的筋肉感覺,把它移來助筆力,可以得到一種特殊的胸襟,把它用來增進圖畫的神韻和氣勢。

    唐朝草書大家張旭嘗自道經驗說:?“始吾見公主擔夫争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

    ?”王羲之看鵝掌撥水的姿勢,取其意為書法;司馬子長遍遊名山大川之後,文章的氣勢日益浩壯,都是由于意象旁通的道理。

    意象可旁通,所以藝術家如果想得深厚的修養,不宜專在“本行”之内做功夫,應該處處玩索。

    雲飛日耀,風起水湧,花香鳥語,以至于樵叟的行歌,嫠婦的野哭,當其接觸感官時,我們常不自覺其在心靈中可生若何影響,但是一遇揮弦走筆,它們都會湧到手腕上來,在無形中驅遣它動作。

    在作品的表面上雖不必看出這些意象的痕迹,但是一筆一劃之中都會潛寓它們的神韻和氣魄。

    這些意象的蘊蓄就是靈感的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