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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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熟悉了那景物,叙述起來,手法卻不止一種。

    作者先在意念中畫下一張景物的平面圖,又在那圖上圈出值得叙述的若幹點來,于是用文字代替顔料,按照方向與位置逐點逐點畫出來給讀者看,作者自己卻并不露臉,正像執著畫筆的畫家自身處在畫幅以外一樣:這是一種手法。

    作者當初在景物之中東奔西跑,左顧右盼,官能方面接受種種的感覺,心靈方面留下深深的印象,他覺得這一份受用不容一個人獨享,須得分贈給讀者,于是把當時的一切毫不走樣地叙述下來,他自己當然擔任了篇中的主人公:這又是一種手法。

    本篇采用的是後一種手法,那是一望而知的。

     本篇作者對于康橋的景物不隻是熟悉,那比較熟悉更進一步,他簡直曾經沉溺在康橋的景物中間。

    因此,他告訴讀者的不單是康橋的景物,并且是景物怎樣招邀他,引誘他,他怎樣被景物颠倒與陶醉。

    換一句說,他告訴讀者的是他與康橋一番永遠不能忘記的交情。

    這就規定了他所采用的手法,也就使這篇文字必得在叙述之中,帶着抒情的氣氛。

    要是他采用前一種手法,冷靜地畫出一幅康橋來,那隻好把那一番交情犧牲了。

    可是他不但不願意犧牲那一番交情,而且非常寶貴那一番交情,這篇文字可以說為了這一點才寫的。

    他就不得不用一種熱情的活潑的筆調:像對着一個極熟的朋友講述他的遊程,稱心随意,無所不談,沒有一點拘束,談到眉飛色舞的時候,無妨指手畫腳,來幾聲出神的愉快的叫喚。

    這樣寫來,景物之中有作者,作者心中有景物,錯綜變化,把景物與心情混成一片,那一番交情也就在這上頭見出了。

     因此,這篇文字的文體絕不能是嚴謹的,而必然是自由的。

    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怎樣想到就怎樣寫,它差不多自由到這個地步。

    正統的古文家作遊記,當然不肯也不能用這種文體。

    現代作家對于文學的觀念雖說解放多了,但作起遊記來,也未必都會像這一篇的自由。

    大概本篇作者所以能寫成這樣的文體,一半從他的品性,一半從他的教養。

    他是個偏于感情的人,熱情奔放,往往自己也遏制不住。

    他通西洋文學,西洋文學中有所謂“散文”的一個部門,娓娓而談,舒展自如,在自來我國文學中是不很發達的。

    他那品性與教養交叉在一點,就産生了他的自由的文體。

     但是,僅僅說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怎樣想到就怎樣寫,是不夠的。

    果真這樣,一篇文字不将成為在古牆上亂爬的藤蔓嗎?原來控制還是需要的,線索還是不能沒有的;不過工夫到了純熟的地步,控制的痕迹不能在字裡行間顯明地看出;線索也若有若無,這就教人看來好像是完全自由的了。

     現在試看,本篇是由什麼控制着的?不就是前面說起的作者與康橋的一番交情嗎?所以說河水,說草場,說船,說春景……等等,都不作客觀的叙述,而全從作者與它們的關系上出發。

    作者工夫純熟了,對于這種控制也許并不自覺;但研究這篇文字的人應該知道,如果沒有這種控制,文字也許會見得散漫。

    “散漫”與“自由”好像差得不遠,然而實際上是相去千萬裡了。

     再看,作者的意念怎樣發展而成為這一篇的形式。

    他要把康橋的種種告訴讀者,當然先得提起康橋。

    但康橋地方最吸引他的感興的是那條康河,提起康橋便想到了康河。

    在上遊那個果子園裡吃茶的情景也想起來了,在上下河分界處那個壩築旁邊靜聽的經驗也想起來了。

    于是從河身想到河兩岸的草場,在草場上他享受到許多的快适,而河上坐船的快适,趣味又各别。

    想到船,他自己撐船的經驗立刻湧上了心頭,他隻能“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颠西撞的狼狽”。

    看人家撐可不然了,尤其看“專家的女郎”撐,那印象真是不可磨滅的。

    這才回轉去想坐船的趣味,一一與在草場上坐的不同。

    ——以上的線索雖然曲折,并不是一直的,但總之貼切着那條河。

    就寫成的文字說,便是從第一段到第五段。

    以下作者想開去了。

    他想到“住慣都市的人”不關心自然界的變化,同時“不肯承認做人是快樂”,或多或少不免“咒詛人生”。

    他以為這大都是自取其咎,正因離開了自然,才有這種“病象”,“隻要‘不完全遺忘自然’”,“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

    這似乎想得太遠了,可是并不遠,隻因他在康橋過過一春(本篇裡的“春”是照外國算法。

    指三四五三個月而言,須注意),與康橋有了一番深密的交情,他才對于上面那個“極膚淺的道理”有了“自信”。

    “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原是平時接觸慣的;然而在康橋“竟像是第一次”“辨認”,可見平時的接觸實在算不得接觸,而在康橋的“辨認”,給與他性靈上的補益是多麼大了。

    于是,他想到春朝的景色,在那景色中,仿佛聽到“晴空”與自己的“靈魂”互相應答,聲聲叫喚着“春!”他又想到春天的花信,從春光起初透露直到春光“缦爛在人間”、“一天有一天的消息”。

    他又想到春天騎着自轉車出去“遊行”,到處可以欣賞,到處可以休憩,到處有溫厚的人情與豐美的飲食,“适情”“适性”,其樂無比。

    他又想到春天傍晚,對着“遼闊的天際”看夕陽,“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竟帶着神秘性,教他陷入迷離惝怳的境地。

    ——以上是想了開去而回轉到康橋的春天,從康橋的春天推演出平列的四項來,就是朝景、花信、野遊與晚景。

    就寫成的文字說,便是從第六段到第十二段。

    以下是結束了。

    他所以把康橋的種種告訴讀者,原來因為康橋與他有這麼一番深密的交情,真像他自己的家鄉一樣;他與它“一别二年多”,禁不住起了“思鄉的隐憂”,他要讀者知道他懷着這麼一腔“隐憂”。

    口裡說“誰知我”,正是希望人家知道他。

    “思鄉”自然想回去;如果回到康橋,“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那“隐憂”就消除了。

    這遠遠應接着開始的意念,他在開頭不是說“在星光下……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嗎?就寫成的文字說,便是末了一段。

     以上說明了這篇文字雖則自由,可不是漫無控制的自由,稍稍用心一點看,線索也很分明。

    現在試看:本篇熱情的活潑的筆調是怎樣構成的?閱讀這篇文字,一定會立刻注意到,它使用着許多“排語”。

    在開頭第一段,“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與“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刍草聲”,就是兩組排語。

    第二段裡有“在清晨,在傍晚”,與“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卧着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仆着摟抱大地的溫軟”兩組。

    第四段裡有“那多不費勁,多美!”與“她們那敏捷,那閑暇,那輕盈”兩組。

    以下幾段裡還有很多,也不須逐一指出。

    人對于某事物有熱烈深切的感觸的時候,往往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說。

    所以文字裡使用着排語,足以表示出熱情。

    這樣再三申說當然是嚴謹與平闆的反面,所以又足以表示出活潑。

    讀者讀了這種排語,自會引起一種感覺:仿佛一面經作者盡興指點,一面聽作者娓娓談說。

    試看第八段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凋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那一組,讀者讀了,不是仿佛覺得自己也置身其境,一同在那裡聽畫眉的新聲,一同在那裡發見第一朵的小雪球花,一同在那裡看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嗎?——這一節是說作者使用排語,是構成他那熱情的活潑的筆調的一個因素。

     本篇裡出現了許多“你”字,這也會立刻注意到。

    “你”是誰?無論誰讀到這篇文字,作為這篇文字的讀者,這個“你”就是他。

    再推廣開來說,這個“你”也就是作者自己,也就是“我”。

    為什麼指稱着讀者,“你”呀“你”地叙述呢?為什麼分身為二,把自己也稱為“你”呢?一般文字原是認讀者作對象的,提起筆來寫文字,就好比面對着讀者說話,雖不用“你”字,實則随處有“你”含在裡頭。

    現在明用“你”字,就見得格外親切,仿佛作者與讀者之間有着親密的友誼,向來是“爾汝相稱”的。

    以上是對于前一個問題的解答。

    這篇文字所寫的原是作者自己在康橋的經驗,但作者不想專有那經驗,他拿來貢獻給讀者,于是在某一些地方用“你”字換去了“我”字。

    這使讀者讀了更覺得歡喜高興,禁不住凝神想道:“如果身在康橋,這一份受用完全是我的呀!”以上是對于後一個問題的解答。

    像這樣使用“你”字,并不是作者故意使花巧,語言中原來有這種習慣的。

    作者适當應用這種習慣,也是構成他那熱情的活潑的筆調的一個因素。

     第三個因素可以說的是:他多從感覺印象上着筆。

    那些感覺印象曾經深深地打動他,他就把它們照樣寫出來,筆調之中自然含着許多情趣,見得活潑生動了。

    譬如第一段裡的“花果掉入茶杯”、“小雀子到桌上來啄食”,這是個包含着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的複雜印象。

    若不是那果子園花樹果樹多,花果怎麼會掉入茶杯呢?若不是那地方“魚鳥忘機”,小雀子怎麼敢到桌上來啄食呢?可見那裡真是個花木繁茂、魚鳥忘機的去處,真是個怡情适性、大可心醉的去處。

    但是作者不用這一套平闆的說明,他隻把“花果掉入茶杯”、“小雀子到桌上來啄食”寫出來,這不但報告了實況,并且帶出了他當時被感動的心情。

    讀者讀到這裡,也就得到個情趣豐足的印象,與讀那平闆的說明完全兩樣。

    又如第三段裡的“不出聲的皺眉”,這是個視覺印象。

    看見“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人在那裡“不出聲的皺眉”,将怎樣地窘急與羞愧呢?本已是“東颠西撞的狼狽”,又看見有人在那裡“不出聲的皺眉”,更将狼狽到何等程度呢?這些意思是可想而知的,作者都不寫,他隻寫“不出聲的皺眉”那個印象。

    就憑這六個字,作者當時窘急羞愧的狼狽情形如在目前了。

    此外寫感覺印象的地方還有很多,不再提出來說。

    總之,作者多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