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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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紅樓夢》是這樣開始的: “那人說話辦事‘麻利’,像個王鳳姐!”這是我小時候聽到我母親常說的。

    《紅樓夢》裡的人物、名姓,就是這位“王鳳姐”首先打動我的耳膜。

    我父親高興時,也常支起鼓架,唱幾段《馬嵬坡》、《憶真妃》、《寶玉探病》等鼓兒詞,從他唱的“大觀園裡人浩浩,那林黛玉美貌嬌容與衆不同……”這個段子裡,才知道黛玉、寶玉的名字。

    後來我又偷看了他的藏書《紅樓夢》,到天津我又讀到新出版的汪原放标點本,《紅樓夢》的面貌才在我眼前展開了。

     喜讀《紅樓夢》,對有關談論《紅樓夢》的書自然也就找來看。

    最早看的就是《紅樓夢索隐》,接着是《胡适文存》裡有關《紅樓夢》的考證,《中國小說史》中魯迅有關《紅樓夢》的論述。

    在天津,我在一個畫報上見到李玄伯的文章,說曹雪芹老家是豐潤,這個畫報刊名我早忘得一幹二淨,唯獨這篇文章,我一直還保存着。

    在北京,舊故宮博物院影印過一部分有關曹家檔案,我也收藏過。

    《觀堂文集》裡面有關曹雪芹的論文,我也讀過。

    當然,後來凡是進入眼簾的有關《紅樓夢》的文章,都要弄來看。

    但也隻是儲存在腦子裡,偶爾才做點兒筆記。

     近來,有人好意把我列到《紅樓夢》學者之林,其實,我一直還是一個amateur(業餘的)。

    但是,我很服膺陶潛“不求甚解”的讀書法,我對“不求甚解”四字有自己的看法,并不像學者們那樣,認為陶潛讀書,滿足于不甚了了。

    陶潛恰恰相反,這是對漢儒的繁瑣主義的反動。

    陶潛認為漢儒過甚其解,用牽強附會來掩蓋自家的不解,反而給讀者帶來很多誤解。

    比如,對《關雎》這首詩,漢儒說是歌頌後妃之德就是明顯的例證。

    陶潛亮出“不求甚解”這個讀書标準,以心領神會為最大滿足。

    我受陶潛的影響,讀《紅樓夢》時,既不想與人同,更不想人同我。

    我就是這樣來看《紅樓夢》。

     我小時,感受力比較強,聽到哥哥唱《内地十八省》的歌子,我就會唱,當時我還是不識字的孩子。

    比如,歌唱直隸的歌詞裡有“更有俠子出燕冀時演劇悲壯”,我并不了解它的意思,但我卻能唱,同時能背誦一些《千家詩》的詩。

    我父親常對我說,“奇書古畫不論價,紅樹青山無限詩”。

    他自己也寫詩,我想他不會作出什麼好詩來,所以我一句也沒有記住,但他面對自己的詩眉飛色舞的神氣我還記得。

    他沒有教我作詩,倒教過我對對子。

    教我作舊體詩的,是我最小姑姑的家館教師,一位秀才。

    我最喜歡的詩,要屬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我感到林黛玉的《秋風秋雨詞》是受他的影響。

    那時,我還沒有看到唐寅的詩,所以不能看出《葬花詞》到底受什麼人的影響。

    我自己作的一首:“春月春花春滿樓,春人樓上弄春愁……”受誰的影響,一眼就可看出來的。

    拿給那位老秀才看,他密密麻麻打了雙圈,但是勸說我年紀還小,不要作這種詩了。

    還委婉地透露說:“寫這種詩的,總非福壽之輩。

    ”與此同時,我已看過濟慈的《夜莺曲》、拜倫的《哀希臘》和雪萊的一些情詩了。

    我知道他們決不會寫“春江潮水連海平”這種七個字一句的中國詩,拜倫的《哀希臘》多麼有氣勢,也不是福壽之輩,所以我還是寫我的,我不求福壽,我估計我自己也隻能活到三十來歲。

    雪萊等人生命确是很短,但并不是寫詩寫短的,而是社會把他們的生命縮短的,所以我照寫不誤。

    我那時寫的新詩要多些,但都沒有保留下來,隻有丁甯的那首:“母親啊,你的兒子也有保爾的憂郁……”和舊詩“春月春花春滿樓”這兩首形式和内容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