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下集》——蕭乾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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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好奇,沒有野心,仿佛一匹老馬,拖着一輛老車,從來不想了解那夜夜相伴的精神病患者。

     蕭乾先生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一本《書評研究》。

    在《創作界瞻顧》那篇附錄裡面,他責備一般作家“太避難就易”,唯其“躲避那勇敢的寫實的叙述,而采用省事的方便的寫法”。

    看過《籬下集》,雖說這是他第一部和世人見面的創作,我們會以十足的喜悅,發見他帶着一顆藝術自覺心,處處用他的聰明,追求每篇各自的完美。

    (有沒有追求到,另是一個問題,所謂追求,實際是沒有止境的,沒有止境,所以才覺可貴。

    )在氣質上,猶如我們所分析,他屬于浪漫主義,但是他知道怎樣壓抑情感,從底裡化進造型的語言,揉和出他豐富的感覺性的文字。

    類似一切最好的浪漫主義者,他努力把他視覺的記憶和情緒的記憶合成一件物什。

    像這樣的句法: 剩在路上的人就亡命地奔跑着,像與一切命運掙紮般地想以腳踝的力氣逃出撲将下來暴雨的襲擊。

     不必說,屬于可怕的冗長。

    幸而他隻偶然傾踬在這種泥淖裡面。

    但是,無論如何,他是個有心人,用心在賣氣力。

    你想象不到他乖巧到多麼可愛。

    他識繪。

    他會把叙述和語言繪成一片異樣新綠的景象,他會把孩子的感受和他的描寫織成一幅自然的錦霞。

    壞的時節,你覺得他好不嬌嫩!然而即使嬌嫩,你明白這有一天會長成壯實的樹木。

    他的文筆充滿了希望。

    我們不妨舉出一二,供給讀者咀嚼。

    他是一個意象創造者。

    他會換個花樣,拿冷不防的比喻引起你的情趣,叫你覺得他庫藏的豐盈。

    他可以把流星的墜落譬做“頑童在青石闆上任性抹畫”他告訴你“都市像一個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闌珊時,由窗口伸出一隻胳膊,想探試一下微涼的太空”這不足奇,奇的是下面緊接着:“這路便是都市的一隻胳膊。

    ” 我們每年可以讀到五十部短篇小說集,然而即使把長篇小說全算上,我們難得遇見這樣十部有光采的文章。

    沒有人注意這些節目,然而這些節目,往往決定一件作品的精窳。

    多少人想到風格,然而很少人體味美麗。

    比喻是決定美麗的一個有力的成分。

    因為美麗要天衣無縫,而比喻最難創造,又得不太勉強。

    自來我們用的多半是前人的收獲(典故),然而可憐的是,前人的收獲,又有幾個後人獨出心裁享受的!古爾蒙把比喻看做神話的來源,因為每一個美麗的比喻,本身就是一篇故事。

    叔本華更把比喻看做天才的征記。

    沒有人比莎士比亞用比喻用得更多的。

    到了他嘴裡,比喻不複成為比喻,順流而下,和自然和生命相為表裡而已。

     比喻不能擠榨。

    但是細緻,隻要是一個勤奮有為的學徒,卻不難攫為己有。

    這要心靈綿密,觀察絲絲入扣。

    我們得請讀者欣賞《蠶》和《道旁》,而後會同意作者多麼值得譽揚。

    例如下面這一段,你分不清那一句是比喻,那一句是觀察: 每天作完了人家的教師,轉來再作它們的糞夫。

    碧綠的葉素通過那皎白的軀體都凝成豆蔻的碎粒。

    為它們換掉葉子,又看着它們眠起。

    到後來,那長長的身子就愈變愈透明,透明得像一個曠世弦樂家的手指。

    一股青筋,絮雲似地,在脊背上遊來遊去。

     沈從文先生說作者“生氣勃勃勇敢結實”,絕不過分。

     一九三五年 (選自《咀華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 [1]原載1936年6月1日《文學月刊》第1卷第1期,後收入《咀華集》。

    ——編者 [2]見于盧騷著名的《薩華副主教的信仰宣言》(LaProfessiondefoiduVicaireSavoyard)。

     [3]見于1874年12月8日喬治桑緻福樓拜書。

     [4]讀者一定暗暗笑我饒舌。

    實際最好的準備,作者已然為我們安排下了,就是他那封《給自己的信》,在《水星》1卷4期上發表的。

    他原想把這用作《籬下集》的跋。

    可惜随後割舍掉了。

    作者在這裡一壁解剖自己,一壁責罰自己,是一篇妙文在我們這人人自命不凡的時代,這是一篇虛懷若谷的化身。

    難得的肝膽相見,不帶一絲驕傲。

    他十分明白自己各篇作品的缺陷。

    這尤其不易。

     [5]同樣是《醜事》前半的暗示,引起我道德的反感。

    我承認醜惡可以養育美麗,然而要本身不和人性抵觸,上了藝術家的手,能夠給出一種藝術的喜悅。

    這就是說,他不讓人厭惡自己。

    但這,可很難,簡直難極了,有時會形成絕大的矛盾。

    梵樂希(P.Valéry)說得好:“眼睛愛靈魂所憎的。

    ”有克臘西克修養的作家多半避免二者的沖突,讓眼睛和靈魂打成一片和諧。

    現實主義,特别是自然主義,有時不免,也不在乎,這類生料的采用,然而反乎人情(例如《放逐》的結尾),或者利用好奇來誘惑(例如《醜事》的前半),我們把這叫做粗陋的現實,往往形成一部作品的瑕疵。

     [6]參見《雷雨》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