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下集》——蕭乾先生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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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追了過來”。

    沒有誰能做它們一個公允的保證。

    饑餓讓它們殘食,競争是生存最後的條件。

    本能勝過良心,現實強似夢境。

    于是“昨夜殘喘的兩條”,終于今朝死去了,作者發見他們“似乎帶着害羞的心情,在臨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層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殘葉底下”。

    還有六條性命強自撐持着。

    他的同情卻更向着後者:“有的,多半就是那最健壯倔強的,忍耐在匣的一角,等待豐年或者死亡。

    我愛它那怪樣子,固執着充好漢似地,支持它的生命。

    ”桑葉辦來了,“立刻,像埃及的五個豐年一樣,……一個個由蓋着的葉下鑽出黑啄的頭來,各抱一個緣角,沙沙地吃起來了。

    ……吃得那麼痛快,再也記不起和它們同來而饑死在荒地裡的弟兄”。

    它們快到吐絲的時際了,——讓我把這段美麗的文字照抄下來: 吐絲的蠶和吃葉的蠶可不同了。

    如果一條生命都有它發展的階段,那我可以說,當蠶幼小的時候,實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澀處。

    中年它像“人家人”,外貌規矩,食物卻不必同家中人客氣,及到壯年,粗大的頭粗大的身子,和運行在粗的身子裡的粗大的青筋都時刻準備反抗的。

    握到手裡,硬朗不服氣得像尾龍門的鯉魚。

    若是由它嘴裡奪去它正咬着的葉子時,它會拼死地追,直追到嘴裡才能幹休。

    它愛競争,縱使葉子有富餘,競争也還是免不掉的事。

    如今,這暮年的蠶可不然了:身子柔軟得像一泡水,黃而透明得像《吊金龜》裡喊吾兒的老旦。

    那麼龍鐘,那麼可憐,那麼可愛!生活在它們成了可有可無的事,所以謙和溫柔,處處且來得從容。

     它們完成了它們的使命。

    它們老了,“這六條無可貶責的生命”,“充滿了熱烈理想的豪傑”,被放在棉花上,聽着它們的悼詞:“安心地作夢罷!你們唯一心愛的東西,我都堆在你們身邊了。

    願這氣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們的夢境豐深。

    放心,我們要好好待你們的子孫,把你們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塊兒。

    ”然而“毫無動靜”,老蠶們“隻酣酣地睡去了。

    ” 現在,我們不覺得這些蠶都是老黃之流的常人嗎?這一生,充滿了憂患浮光,不都消耗在盲目的競争上嗎?為生存,為工作,一種從不出口的意志是各自無二的法門。

    然而隐隐有什麼支配着它們。

    一對年輕男女是它們的主宰。

    那麼,誰又是人生朝三暮四的帝王?我們自然而然想到命運。

    對于現代人,命運失去它神秘的意義,淪在凡間,化成種種人為的障礙。

    這也許是遺傳,是經濟,是社會的機構,是心靈的錯落。

    作者似乎接受所有的因子,撒出一面同情的大網,撈拾灘頭的沙石。

    于是我們分外感到憂郁,因為憂郁正是潮水下去了裸露的人生的本質,良善的底裡,我們正也無從逃避。

    生命的結局是徒然。

     此其所以現實主義的小說,幾乎沒有一部不深深拓着憂郁的印記。

    其實,屬于正常人生的小說,大半從萌芽說到歸宿,從生叙到死,唯其崩潰做成這些現象必然的色相,我怕行動都帶着憂郁的腳鐐。

    奇怪的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形似格格不入,它們的作品卻同樣憂郁。

    最好的現實主義要删掉作者的存在,而最好的浪漫主義卻要私人的情緒鲸吞一切。

    所以同樣憂郁,一則泾,一則渭,呈出不同的來源。

    我們曉得文學都有現實做根據,浪漫主義的作品同樣沾着塵世。

    但是浪漫主義者用他的自我來诠釋,他接近自然,因為傲然無伴,隻有無言的自然默默容納他的熱情。

    這另一篇傑作,我所說的《道旁》,幫作者走出兒童的世界,把我們帶進人生的大道,卻那樣充滿了一個孤獨者散步時際沉思的憂郁。

     這孤獨者,在人生大路一側,領會着色相的感賦。

    他說得好:“每晚它們都眨着眼,俯視着我孤單的影子,傾聽我踟蹰的腳步。

    ”白天他在礦務局服務,夜晚仿佛一個“逃遁者”,他窺伺着家家的和平,安綏自己的空虛。

    上峰派他到礦山去切實調查一番。

    一座礦井有崩沉的可能。

    他回來預備從實報告同事勸他不必多此一舉,因為局裡已然從外國請來一個新婚的礦師,說要前往檢查一切。

    他收回良心,重新在賴飛(Life)——人生——路上散步。

    道旁多了一家新建築,住了一對鴿子似的夫婦。

    他們的幸福吸住我們的孤獨者,因為他有一種病,“我喜歡讓别人享受那實體,我貪愛那感覺”。

    這對比翼終于拆散了。

    男的就是新近聘請下礦的工程師。

    後者下了礦井,礦井陷落了,活埋了二三十條性命。

    神經異常的孤獨者,以為是自己惹下的亂子,由于回來沒有報告。

    同事打散了他的良心,他“開始了悟自己隻是個小職員,把偌大慘劇的責任都拉到自己背上有些可笑”。

    但是他不敢再往賴飛路散步去了。

    他試了一次,立即逃回來了。

     這裡也有一條“蠶”,就是“那推一車紅馬蹄燈的老人”。

    他象征生命的單純和忠實。

    “好似創造者散布星顆,他把滿車紅燈按照上峰交通計劃,一一分配到路旁各各需要駛車人注意的地方。

    ”一個現實裡面的生物,盡忠于他的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