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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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 這一次的旅行使我更明了一個名詞的意義,這名詞就是朋友。

     七八天以前我曾對一個初次見面的朋友說:“在朋友們的面前我隻感到慚愧。

    他們待我太好了,我簡直沒有方法可以報答他們。

    ”這并不是謙遜的客氣話,這是真的事實。

    說過這些話,我第二天,就離開了那朋友,并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和他再見。

    但是他所給我的那一點溫暖至今還使我的心在顫動。

     我的生命大概不會是久長的吧。

    然而在那短促的過去的回顧中卻有一盞明燈,照徹了我的靈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有一點光彩,這明燈就是友情。

    我應該感謝它,因為靠了它我才能夠活到現在;而且把家庭所給我的陰影掃除掉的也正是它。

     世間有不少的人為了家庭棄絕朋友,至少也會得在家庭和朋友之間劃一個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過許多倍。

    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也曾親眼看見,一些人結了婚過後就離開朋友離開事業,使得一個粗暴的年青朋友竟然發生一個奇怪的思想,說要殺掉一個友人之妻以警誡其餘的女人。

    當他對我們發表這樣的主張時,大家都非笑他。

    但是我後來知道一件事實:這朋友因為這個緣故便逃避了兩個女性的追逐。

     朋友是暫時的,家庭是永久的:在好些人的行動裡我發現了這個信條。

    這個信條在我實在是不能夠了解的。

    對于我,要是沒有朋友,我現在會變成什麼樣的東西,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我也會讨一個老婆,生幾個小孩,整日價做着發财的夢…… 然而朋友們把我救了。

    他們給了我家庭所不能夠給的東西。

    他們的友愛,他們的幫助,他們的鼓勵,幾次把我從深淵的沿邊挽救回來。

    他們對于我常常顯露了大量的慷慨。

     我的生活曾是悲苦的,黑暗的。

    然而朋友們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愛、多量的眼淚都分給了我,這些東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

    這些不要報答的慷慨的施與,使我的生活裡也有了溫暖,有了幸福。

    我默默地接受了他們。

    也并不曾說過一句感激的話,我也沒有做過一件報答的行為。

    但是朋友們卻不把自私的形容詞加到我的身上。

    對于我,他們太大量了。

     這一次我走了許多新的地方,看見許多的朋友。

    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着看,忙着聽,忙着說,忙着走。

    但是我不曾感受到一點困難,朋友給我預備好了一切,使我不曾缺乏什麼。

    我每走到一個新地方,我就像回到了我的在上海的被日軍毀掉了的舊居。

    而那許多真摯的笑臉卻是在上海所不常看見的。

     每一個朋友,不管他自己的生活是怎樣困苦簡單,也要慷慨地分一些東西給我,雖然明明知道我不能夠給他一點報答。

    有些朋友,甚至他們的名字我以前還不知道,他們卻也關心到我的健康,處處打聽我的病況,直到他們看見了我被日光曬黑了的臉和手膀,他們才放心微笑了。

    這種情形确實值得人流淚啊。

     有人相信我不寫文章就不能夠生活。

    兩個月以前一個同情我的上海朋友寄稿到廣州《民國日報》的副刊,說了許多關于我的生活的話。

    他也說我一天不寫文章第二天就沒有飯吃。

    這是不确實的。

    這次旅行就給我證明出來,即使我不寫一個字,朋友們也不肯讓我凍餒。

    世間還有許多大量的人,他們并不把自己個人和家庭看得異常重要,超過了一切的。

    靠了他們我才能夠生活到現在,而且靠了他們我還要生活下去。

     朋友們給我的東西是太多了。

    我将怎樣報答他們呢?但是我知道他們是不需要報答的。

     我近來在居友的書裡讀到了這樣的話:“消費乃是生命的條件……世間有一種不能與生存分開的大量,要是沒有了它,我們就會死,就會内部地幹枯起來。

    我們必須開花。

    道德、無私心就是人生之花。

    ” 在我的眼前開放着這麼多的人生的花朵。

    我的生命要到什麼時候開花?難道我已經是“内部地幹枯”了麼? 一個朋友說過:“我若是燈,我就要用我的光明來照徹黑暗。

    ” 我不配做一盞明燈,那麼讓我來做一塊木柴吧。

    我願意把我從太陽裡受到的熱放散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