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所謂“文氣”

關燈
再如,在下面這阕詞裡,也有着同樣的情形: 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阙。

     ——嶽飛:《滿江紅》 這一阕詞,正合于古語的所謂“悲歌慷慨”,在情調上,是壯烈的,所以通篇氣勢,如驟風急雨,十分緊湊。

    第一句“怒發沖冠”,陡然而來,第二句“憑欄處潇潇雨歇”,卻輕輕接上,一張一弛,借眼前凄清冷落的景色,來加強胸中的悲憤,以文氣論,可以說是曲盡蓬勃之緻的。

    此外如秦少遊《生查子》裡的“月色忽飛來,花影和簾卷”,上句急促,下句迂緩,也有着同樣的氣度。

     古文家裡面,文章的氣勢最為汪洋排蕩的,是韓退之和蘇東坡。

    據金聖歎說,明末清初的時候有一句話,說韓退之的文章像海,蘇東坡的文章像潮,幾乎成了兩人的定評。

    這種見解,我想,也是着眼于韓蘇文章的氣勢的。

    韓文如《原道》《應科目與時人書》,蘇文如《戰國任俠論》《潮州韓文公廟碑》等,都饒于氣勢,其中尤以《潮州韓文公廟碑》為有名,王懋公說它奇氣“橫布萬世”,曆代的文評家也一緻推崇,可見文氣是十分旺盛的了。

    但所以如此的緣故,其實不過在文章裡多用調子相似的排句。

    在句子裡多用前後呼應的虛字——就是現在的所謂接續詞,使文氣連貫,波瀾增加,看起來十分壯觀而已。

     然而單靠看,這種波瀾是看不出來的,前人的所謂“浩浩蕩蕩”“洋洋灑灑”,都是念誦時候的感覺,無論文言白話,除了看之外,我們還得下一點讀的功夫。

    從前私塾裡的教育方法,最重要的就是讀,教師對學生不講文法,不作解釋,教會了字音,隻是讓他們一味死讀,從《千字文》《百家姓》《幼學瓊林》到《四書》《五經》一直讀下去,讀得多了,偶然也給講一點文義,文法是莫名其妙的,可是記住了一定的格套,久而久之,居然也有讀通的人物。

    到了現在,這種捉迷藏式的教育方法,早經淘汰,然而讀的功夫的重要,卻不能不鄭重地加以提出。

    因為字句上的有些好處和毛病,是讀得出,卻看不出的。

    我想,即使白話文不便于朗誦,但在文氣的調理上,至少也得做到默誦的地步。

     對于初學寫作者,這功夫尤為必要。

     為了理解别人的文章,我們需要默誦;為了修改自己的文章,我們也需要默誦。

    魯迅說過,他在寫好一篇文章之後,總要複閱好幾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删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這所謂“順口”,我以為也是專指氣勢的。

     蘇聯文學顧問委員會《給初學寫作者的一封信》裡,講到作家們修改自己文章的故事,那裡面說: 托爾斯泰把雜談哥薩克寫了十餘年,這個作品的各種草稿有五百餘頁。

    大家都知道,托爾斯泰把《戰争與和平》曾改寫了七次。

    萊蒙托夫一行都不苟且,寫一行要改好幾次。

    契诃夫曾說:“稿子要讓它躺下醫治。

    ”岡察洛夫當時說道:“我的寫奧勃莫洛夫,猶如鬥牛一樣。

    ”岡氏的這部小說寫了十年。

     雖然這修改未必一定為了文氣,然而使句子順口,詞兒通達,畢竟還是屬于氣勢的範圍。

    著名的作家尚且如此,初學寫作者當然更應該謹慎将事,再三默誦,使文章的氣勢強弱合度,緩急适宜,這才是作文的主要的門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