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沈璟與湯顯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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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璟與湯顯祖——他們的影響——湯顯祖的生平——其作品:《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紫箫記》、《紫钗記》——沈璟及其著作——《屬玉堂十七種傳奇》——沈璟的跟從者:呂天成與蔔世臣——王骥德與沈自晉——陳與郊、許自昌、徐複祚、高濂、周朝俊等——顧大典、葉憲祖、沈鲸、吳世美、胡文煥等——馮夢龍及墨憨齋所改曲——這時代無名氏的所作 一 湯顯祖像 湯顯祖與沈璟同為這個時代中的傳奇作家的雙璧。

    論天才,顯祖無疑的是高出;論提倡的功績,顯祖卻要遜璟一籌。

    他隻是一位“獨善其身”的詩人,他隻是一位不聲不響,自守其所信的孤高的作家。

    他不提倡什麼,他不宣傳什麼,他也不要領導着什麼人走。

    他隻是埋頭地盡心盡意地創作着。

    然而他的晶瑩的天才,立刻便為時人所認識,他的影響立刻便擴大起來——那麼偉大的影響,大約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的。

    這種影響,一方面當然是時代的趨勢,必然的結果;一方面卻要歸功于他所樹立的那麼清隽崇高的天才的例子。

    他雖無意領導着人家走,後來的作家卻都滔滔地跟随在他的後面。

    時代産生了他,而他也創造了一個時代。

    他乃是傳奇的黃金時代的一位最好的代表。

    他的影響,不僅籠罩了黃金時代的後半期,且也彌漫在後來的諸大作家,如萬樹,如蔣士铨,以至于如黃韻珊等等。

    呂天成說道:“湯奉常絕代奇才,冠世博學。

    周旋狂社,坎坷宦途。

    當陽之谪初還,彭澤之腰乍折。

    情癡一種,固屬天生,才思萬端,似挾靈氣。

    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豔六朝,句疊花翻之韻。

    紅泉秘館,春風檀闆敲聲。

    玉茗華堂,夜月湘簾飄馥。

    麗藻憑巧腸而浚發,幽情逐彩筆以紛飛。

    蘧然破噩夢于仙禅,皭矣鎖塵情于酒色。

    熟拈元劇,故琢調之妍媚賞心;妙選生題,緻賦景之新奇悅目。

    不事刁鬥,飛将軍之用兵;亂墜天花,老生公之說法。

    原非學力所及,洵是天資不凡。

    ”此種贊語,原是很空泛的,但非玉茗實不足以當此種誇飾的歌頌。

     顯祖[1]字義仍,号若士,又自号清遠道人。

    臨川人。

    年二十一,舉于鄉,萬曆癸未(公元1583年)舉進士。

    時相欲召至門下,顯祖勿應。

    除南太常博士。

    朝右慕其才,将征為吏部郎。

    上書辭免。

    稍遷南祠郎。

    抗疏論劾政府信私人、塞言語,谪廣東徐聞典史。

    量移知遂昌縣。

    用古循吏治邑,縱囚放牒,不廢嘯歌。

    戊戌上計投劾歸,不複出。

    裡居二十年,病卒,年六十有八(1550~1617)。

    自為祭文。

    顯祖“志意激昂,風骨遒緊,扼腕希風,視天下事數着可了”。

    而窮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賓朋雜坐。

    雞埘豕圈,接迹庭戶。

    蕭閑詠歌,俯仰自得。

    同侪貴顯者或遣書迓之,顯祖謝曰:“老而為客,所不能也。

    ”為郎時,擊排執政,禍且不測。

    诒書友人曰:“乘興偶發一疏;不知當事何以處我。

    ”晚年翛然有度世之志。

    死後,其仲子開遠,好講學,取顯祖“續成《紫箫》殘本及詞曲未行者悉焚棄之”。

    [2]錢氏之語,蓋據顯祖第二子大耆之言。

    但《紫箫》見在,并未見焚,則大耆雲雲,似未可信。

    當時王骥德等皆深慕湯氏之作,如他于《四夢》、《紫箫》之外,别有所作,則王氏等自當知之,不應一無所言。

    但《紫箫》今存,實未被焚。

    于《紫箫》外,顯祖又著有“四夢”。

    《四夢》者蓋《還魂記》、《邯鄲記》、《南柯記》、《紫钗記》四部傳奇的總稱。

    又有《玉茗堂文集》十卷,詩集十八卷。

    然其得大名則在《四夢》而不在他的詩文。

    ——雖然他的詩文也有獨到之處。

    姚士粦謂:“湯海若先生妙于音律,酷嗜元人院本。

    自言箧中收藏,多世不常有。

    已至千種,有《太和正音譜》所不載。

    比問其各本佳處,一一能口誦之。

    ”(《見隻編》)王骥德曰:“臨川湯若士,婉麗妖冶,語動刺骨。

    獨字句平仄,多逸三尺。

    然其妙處,往往非詞人工力所及。

    ”又曰:“其才情在淺深濃淡雅俗之間,為獨得三昧。

    ”又曰:“臨川湯奉常之曲,當置法字無論,盡是案頭異書。

    所作五傳,《紫箫》、《紫钗》第修藻豔,語多瑣屑,不成篇章。

    《還魂》好處種種,奇麗動人。

    然無奈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

    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颣,俯就矩度。

    布格既新,遣辭複俊。

    其掇拾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湊妙合,又視元人别一蹊徑。

    技出天縱,非由人造。

    使其約束和鸾,稍閑聲律,汰其剩字累語,規之全瑜,可令前無作者,後鮮來哲。

    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以上并見《曲律》說四)沈德符謂:“湯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

    奈不谙曲譜,用韻多任意處。

    乃才情自足不朽也。

    ”(《顧曲雜言》)錢謙益謂:“胸中魁壘,陶寫未盡,則發而為詞曲。

    《四夢》之書,雖複留連風懷,感激物态,要于洗蕩情塵,銷歸空有。

    則義仍之所存,略可見矣。

    ”(《列朝詩集》)朱彜尊謂:“義仍填詞妙絕一時。

    語雖斬新,源實出于關、馬、鄭、白。

    ”王骥德又謂:“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

    吳江曾為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按此改本名《同夢記》),呂吏部玉繩以緻臨川。

    臨川不怿。

    複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餘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大抵顯祖諸劇的不大合律是時人所公認的,而其縱橫如意的天才,又是時人所贊許的。

    這可以說是定論。

    但自葉堂作譜之後,協律與否之論已為之熄。

    我們現在很可以從這個魔障中跳出來去看顯祖作品的真相。

     明萬曆刻本《牡丹亭還魂記》書影 顯祖五劇中,最藉藉人口者自為《還魂記》或《牡丹亭夢》[3]。

    王骥德雖将《還魂》抑置《邯鄲》、《南柯》之下,然一般人的見解,則大都反之。

    梁廷楠謂:“玉茗《四夢》,《牡丹亭》最佳,《邯鄲》次之,《南柯》又次之,《紫钗》則強弩之末耳。

    ”此種甲乙之次,本極不足據,惟以《牡丹亭》為最佳,則足以代表一般人的意見。

    《還魂記》凡五十五出,沒有一出不是很隽美可喜的。

    這樣的一部劇本,出現于“修绮而非垛則陳,尚質而非腐則俚”的時代,正如危岩萬仞,孤松挺然,聳翠蓋于其上,又如百頃綠波之涯,雜草亂生,獨有芙蕖一株,臨水自媚,其可喜處蓋不獨能使我們眼界為之清朗而已,作者且進而另辟一個新境地給我們。

    開場的一支《蝶戀花》:“忙處抛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

    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複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及結束全劇的一首下場詩:“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聲高衆樂停。

    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腸遙斷牡丹亭。

    千愁萬恨過花時,人去人來酒一卮。

    唱盡新詞歡不見,數聲啼鳥上花枝。

    ”已足以看出作者的用意。

    作者是多情人,又是極聰明人,卻故意的在最拙呆最荒唐的布局上,細細的畫出最俊妙的一幅相思圖。

    曹霑所謂“滿紙荒唐言,一把酸心淚”,正足以說明顯祖的此劇。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二語,蓋較之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尤為深入一層,尤為真摯确切者。

     杜麗娘形象 麗娘為自己描春容。

    選自明天啟間刻本 《還魂記》的概略如下:南安太守杜寶生有一女,名麗娘,才貌端妍,未議婚配。

    一日,杜太守想起,自來淑女,無不知書,便請了本府老秀才陳最良為西席,專教小姐,并以梅香為伴讀。

    陳最良正是民間的百科全書式的老秀才的代表,他無所不知,連醫道也懂得。

    上學的那一天,陳老先生教麗娘讀《詩經》,解說“關關雎鸠,在河之洲”一詩後,不禁使這位年已及笄,初解懷春的少女怅然有感于中。

    本府有個後花園,極為敞大,麗娘向未去過。

    為了春情郁郁,受了梅香的勸誘之後,便同去園中一遊。

    春色果然絕佳。

    好鳥輕啭,繁花綴樹,芍藥方放,牡丹盛開。

    麗娘回歸繡房,倦極而卧。

    仿佛身子仍在園中,突遇一位少俊的秀才,折柳一枝贈她,強她題詠,并抱她進牡丹亭中。

    百種溫存,緊相厮偎。

    正在歡洽之時,樹上忽堕下落花一片,驚醒了她。

    她惆怅地醒來,口中還叫道:“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她母親剛來看她,盤問她也不語。

    便誡她以後少到後花園中閑行。

    自此以後,麗娘益為郁郁,夢中之事,無時放懷。

    捉空兒又到後花園中去。

    夢中之景,宛然如見,隻是那少俊的人兒卻不在身邊了。

    太湖石仍在,牡丹亭依然,隻是花事已将冷落,情懷更為凄然。

    自這回尋夢歸去之後,麗娘便生了病,時卧時起,精神恍惚。

    她父母十分着急。

    陳最良的藥方固無效力,石道姑的符咒,也欠靈驗。

    挨至秋初,病體益重,“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

    麗娘自己對鏡一照,也吃驚不已。

    “哎也!俺往日豔冶輕盈,奈何一瘦至此。

    ”便着梅香取絹幅丹青來,為自己生描春容。

    畫得來可愛煞人。

    對像徘徊,更增忉怛。

    便在畫上題道:“近睹分明似俨然,遠觀自在若飛仙。

    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想起他人之像,或為丈夫相愛,替她描模,也有美人自家寫照,寄與情人,而麗娘這像卻寄給誰呢?“梅邊柳邊”,隻不過是個夢兒而已!但出于麗娘的不及料,也出于讀者的不及料,那位“梅邊柳邊”的秀才,在世間卻實有其人。

    這人姓柳,名夢梅,家住嶺南。

    少年英俊,貧窮未能赴試。

    卻說久病的麗娘到了八月十五,明月清朗之夜,便昏厥而去。

    臨終之時,囑咐她母親隻将她屍身葬于後花園中老梅樹下,并私囑梅香将她的春容,放在太湖石邊。

    她死後不久,杜寶奉命升為淮揚安撫使。

    他帶了家眷同去。

    但因為麗娘的屍柩不便運去,便讓她埋于園中。

    卻将此園與太守官衙用一道牆隔開了,同時并建了一所梅花庵于旁,供奉小姐,命石道姑看守此庵,并請陳最良收取祭糧,歲時巡視。

    匆匆地過了三年。

    柳生因久困鄉裡,終無了局,便勉力措籌,欲北上圖求功名。

    得了欽差識寶使苗舜賓的資助,方得成行。

    經過南安,染病難行,厥于途中。

    陳最良過而憐之,送他到梅花庵中暫住。

    柳生病體漸好。

    在後花園中散步時,拾得麗娘自畫的那幅春容。

    那畫中端麗絕世的少女,頓使夢梅出驚。

    他疑心這畫中人是觀音大士吧,卻又是小腳的,是月裡嫦娥吧,卻又沒有祥雲擁護,及見了題詩,乃知她确是人世間的一位美女。

    “梅邊柳邊”一語,又使他駭然。

    這不是指着他而言麼?不然如何會那麼巧合于他的姓名呢?于是他便生了癡心,天天對着畫,姐姐美人地叫着。

    麗娘的魂兒,在地府受了冥判,得了允許還陽的判語。

    她回到梅花庵,聽着夢梅“姐姐,美人”地叫着,頗為感動。

    知道了他便是從前夢中的人兒,便乘機進了書房,假托鄰女與他相晤。

    夢梅見了那麼倩麗的一位少女昏夜而至,當然是既驚且喜的。

    他們的好事,曾有一次為石道姑們所沖散,但也無甚阻礙。

    麗娘還陽的日期已盡,便嗫嚅着與夢梅說知,她并不是鄰女,乃是畫中的人兒。

    夢梅看看畫兒,又看看她,果然是一模無二。

    她至此方才對他細訴自己的身世,并要求他開墳啟棺,出她于土中。

    夢梅與石道姑商議,設法開了墳,果然小姐複活起來;顔色嬌豔如生。

    掘墳的他們,當場也忘記了她乃是已死三年的少女!他們恐怕住在南安不便,便一同北上到臨安。

    這裡,陳最良到了庵中,見石道姑與柳生都不在,杜小姐的墳又已被掘發,便斷定乃是他們二人同謀為此,事成逃去。

    決意奔到淮揚前去告訴杜公。

    這時,金人正圖南下牧馬,封海賊李全為溜金王,着其擾亂淮南一帶。

    李全與妻楊氏,領衆圍了淮安。

    杜公奉命往救,也被陷于圍城之中。

    陳最良北來,恰好沖在賊人的網裡。

    李全設了一